郑板桥李约社诗集序笺释

郑板桥《李约社诗集序》笺释

信息来源:兴化市融媒体中心

康熙间,吾邑有三诗人:徐公白斋、陆公种园、李公约社。徐诗颖秀,陆诗疏荡,李诗沉著。三君子相友善,又互为磋磨琢切,以底于成。徐则诗之外兼攻制艺,陆又以诗余擅场,惟约社先生专治诗,呕心吐肺,抉胆搜髓,不尽不休。

郑板桥《李约社诗集序》所提及的康熙年间兴化三诗人的说法并不准确,以康熙元年()算,彼时先朝遗臣及肥遁草野之士尚存,其中不乏史学名家、诗文大家。李清、李沂、陆廷抡、宗元豫、李国宋等皆有大段生命完成于康熙年间,而李驎之卒年为康熙四十九年(),几乎贯穿整个康熙朝。徐白斋、陆种园、李约社为上述士人的子侄辈,同时也是郑板桥的老师辈,相较于李清、李沂、陆廷抡等爷爷辈,郑板桥自然与这三位诗人更加熟稔,所以将“康熙间”改为“康雍间”对这三位诗人而言似更准确。接着上段文字,郑板桥继续写道:

燮以后辈,从徐、陆二公,谒约社于家。其时海棠盛放,命酒为欢。三公论诗,虽毫黍尺寸不相假也。

在清代兴化文学史上,总会看到前后相似的许多母题与情境。板桥家书之前有王仲儒、王熹儒兄弟之间往还怀念的近百首诗歌;而郑板桥从徐白斋、陆种园访李约社又将我们的思绪拉回了康熙早年李驎与“昭阳三隐”(李沂、宗元豫、陆廷抡)的那一场场诗酒之会:

陆家郭外,不入城。先生每往,必招驎偕,而宗子必先在焉。相与饮小楼上,分韵赋诗,竟日不倦,甚乐也。(李驎《壶庵先生传》)

透过相距数十年的两段文献记载,清代兴化顶层文化活动跃然纸上,情与景谐、人与诗合。清代兴化文化能够卓然有光,自然归功于传承有序,前辈文人对李驎、郑板桥的提携孕育了新的文学种子,长成亭亭新葩当是指日可待。当我们醉心于郑板桥给兴化人文带来的荣光之时,断不能忘却其由来有自,而现实是徐白斋、李约社的名字早已湮没在历史的云烟之中,陆种园虽偶有提及,也不过是沾了点学生郑板桥的光。

徐白斋,名镕章,白斋其字,又字海翁,《兴化县志》有传,称其“有轶才,爱陶诗兼出入苏、*,著《四白堂稿》不下三千首。书超逸,人得其零缣碎墨,咸珍之。少负盛名,久困不遇,雍正四年由郡庠贡。”郑板桥说他“兼攻制艺”,这个八股文高手能将诗歌写得“颖秀”确实不易,《四白堂稿》的三千首诗歌因“未付梓人”而云散,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竟未找到一首,但白斋毕竟不是一般人,以狷介著称的前辈诗人李驎的赠诗似可看出这点,《徐白斋四十索赠》云:

外家称作者,素翰与南平。

后起谁能秀,高吟尔最清。

酒狂中散侣,草圣伯英名。

强仕今虽及,乘时未肯轻。

李驎母亲来自兴化徐氏,他对外家自然如数家珍。徐来仪、徐来复,一宦一文,足为家族荣光之先导。降至白斋祖父徐炟,为顺治六年进士,历任岩疆,*声卓著。从《兴化县志》中勾稽的徐氏家族闻人尚有徐谧、徐之极、徐熺等,仕宦、孝友、文学是这个家族的精神内核,兴化庆云堂《徐氏宗谱》电子版见诸网络,他日若有幸购得,当著文一展其风采。李驎诗歌中“高吟尔最清”“草圣伯英名”与县志中对白斋诗歌、书法才能的记载相互印证,“后起谁能秀”“乘时未肯轻”包含了李驎对白斋的褒扬和无限期待。

陆种园,即陆震,因郑板桥幼年从之学词,刻其词两首于《板桥词钞》而得以名声稍扬。种园是陆震的字,他又字仲子,是“昭阳三隐”之一陆廷抡的儿子,少负才气,傲睨狂放,不为龊龊小谨。郑板桥在《板桥自叙》中说自己“幼时殊无异人处,少长,虽长大,貌寝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在《刘柳村册子》中又说:“板桥貌寝,既不见重于时,又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愈愤怒,愈迫窘,愈敛厉,愈微细……板桥最穷最苦,貌又寝陋,故长不合于时;然发愤自雄,不与人争,而自以心竞。”而所有这些“怪”的表现似乎都能从老师陆震身上看到影子,吴弘谟《陆仲子遗稿序》云:

乃仲子惟攻古文辞,终朝酣醉,饮亦不甚择人,从之饮者因益重,仲子益少醒时,苟非其人,虽盛具,麾之不顾。一日折绯桃枝贯辫发,落英缤纷,被肩背,行歌过市,市儿哄笑随之,仲子神色自若,歌愈高。曾再就富室授徒,修脯颇丰腆,一语不合即拂袖行,致终无所遇,贫困而死,未尝悔也。

陆震的“怪”是学生郑板桥“怪”的加强版,因其作为遗民二代兼有国破家亡之恨与落魄不遇之境,而郑板桥的“怪”则很大程度上基于其不遇,对清朝实无多大怨恨,如此溯源方能更好地理解郑板桥。

方志记载宋荦巡抚江南,对陆震“期以大器”,这样的话听听也就罢了,所谓“期以大器”只是场面话而已。陆震殁后,遗腹子又病殇,身后凄凉。其词稿得好友刘宗霈主持收集刊刻而成,而被郑板桥认为“疏荡”诗歌却散佚不存,仅于《昭阳述旧编》得窥两首,《答胡修来》一诗足见“疏荡”之特色:

故人短札问狂夫,拟买蓑衣作钓徒。

肯到清秋来看我,大都船在鲫鱼湖(今海南镇)。

我曾写过《李瀚:遗民的血和泪》,对李瀚(籀史)、李国宋(大村)、李恢(约社)祖孙三代做过简单的勾勒,相对于祖父李瀚、父亲李国宋,李恢的名声要小得多。李恢生于康熙十四年(),这一年李国宋四十岁,终于等来了儿子,其《乙卯二月四日生子》云:

荏苒年华四十春,膝前娇女暗伤神。

忽见夜半生男子,先向高堂报老亲。

白首故交同送喜,*泉慈母亦舒颦。

呱闻尔泣深知足,敢惜琴书别付人。

李恢姑母李国梅是康雍间兴化著名的闺秀诗人,我曾有《棘心夭夭母氏劬劳》一文专论其相夫教子的事迹。国梅看到哥哥后继有人,亦喜而作诗祝贺,其《家兄大村四十生子喜而赋此》有句云:“蚌珠惊堕掌,瓜瓞喜重绵。时日占俱吉,琴书信有传。”

“呱闻尔泣深知足”活化出封建家长的微妙心态,我们断不能以现代的文明观念来批判李国宋、李国梅兄妹重男轻女的落后思想,封建时代伦理道德有其生长的社会土壤,身于彼时的人自然逃脱不了千百年传承下来的潜意识。从两首诗歌不难看出,李恢的出生对于李国宋而言是给父亲及过世的母亲有了一个交代,“敢惜琴书别付人”“琴书信有传”则对李恢在家族文化传承上寄予了厚望。方志记载李恢“性豪迈,善书能诗,澹于荣进,以庠生终”,在文化传承上算是不辱家声,却未能在科第上有所斩获,颇为可惜。

今人研究兴化历史地理,常喜欢引用几句诗歌:“吾邑独少宛马来,大泽茫茫不通陆。外人羡作桃花源,万钱争租一间屋”,且都基于论证兴化自古以来便为宝地。其实这只是截取了李恢《闻昔行》中两句,远非作者所要表达的诗意,全诗云:

闻昔芜城被屠戮,笳声马声杂*哭。

吾邑独少宛马来,大泽茫茫不通陆。

外人羡作桃花源,万钱争租一间屋。

只今*水日南迁,沙淤到海湖成田。

中流步道平如砥,转眼沧桑无百年。

郑板桥评价约社诗的特点是“沉著”,此诗当之无愧,从“大泽茫茫不通陆”到“中流步道平如砥”,不做高语便展现了数十年间的沧桑之变,用诗歌展现了一幅兴化历史、地理、人文的变迁图景。李恢于诗歌用力之深、之勤,郑板桥一语洞穿:“惟约社先生专治诗,呕心吐肺,抉胆搜髓,不尽不休。”试看《别家》(其一)云:

春露悲早晞,风木伤晚折。

中岁孤儿心,何如稚日切。

感时念所欣,触目寻所悦。

莫言贱与贫,有力安所竭。

晏居少聊赖,况复临远发。

还顾空庭花,残红染鹃血。

骨肉满眼前,乃似无家别。

娇儿牵我衣,转使肝肠绝。

儿则有我牵,我行惟母怜。

这首诗歌作于父亲李国宋去世后不久,诗歌中充满了怀念与哀伤之情,是“抉胆搜髓”的“呕心吐肺”之言。这种基于苦难经历而喷吐出的血泪之诗在《约社诗集》中比比皆是,长子李可均为庠生,英年早逝,李恢痛不欲生,作《哭可均》,哀感凄恻。

郑板桥云:“约社诗,一刻于南梁练氏,再刻于冯夫人,为李公者身后有人,亦不为不遇矣。”南梁练氏是李恢女儿的夫家,当刻成《约社诗集》,但现已不存。冯夫人是李恢二儿媳,板桥说她“守节三十年,食贫茹苦,抱遗书、旧砚、残毫、破卷,不敢废。今又以心枯力竭之余,谋付欹劂,不其伟哉!”冯夫人求序于郑板桥,但所谓“再刻”实为“谋付欹劂”,当未能刻成。两位女性操劳李恢诗集的刊刻,此种“身后有人”“不为不遇”给人的感觉更多是酸辛。兴化师俭堂《李氏族谱》记载李恢二子李可培云:“可培,字处厚,恢次子。配冯氏,二十九岁守节,旌表建坊,生女一,以弟培玉子从训嗣,葬阮家庄。”李光国曾作《悲约社先生》云:“凋谢吾宗甚,无如此一门。十年亡两世,四代接孤孙。箧满未镌稿,堂栖久殡*。空庭余老树,朽蠧直通根。”两个儿子相继亡殁后,李恢一门比李光国作诗时更悲惨,只能通过过继临支李培玉的儿子来延续香火,这不过是给未亡人冯氏一点心里安慰而已。值得庆幸的是《约社诗集》初集、二集、三集以抄本的形式存藏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与祖、父合刊之《木本堂诗》文光辉映,作为兴化家族与地域文化的典范永垂不灭。

《李约社诗集序》是板桥先生为数不多论述兴化地域诗学的文章,先生的如椽大笔为我们展现了兴化诗学最生动的现场,徐镕章、陆震、李恢三诗人是滴入兴化诗学传统长河中的晶莹透亮的水滴,滴答之间的声音也许并不响亮,却永远不能忽略与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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