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脱口道:“啊,什么?”李晟也放下了他手里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则立刻将吴楚楚丢到一边,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将李晟挤到一边等着听。谁知闻煜却摆手笑道:“哎,怎好背后议论上官?不说了。”闻将*人过中年,相貌堂堂,于家国内外,都是声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样,谁能料到他居然是个吊完胃口就跑的贱人?李妍忙央求道:“将*,我们嘴都很严,你就说一点,肯定没有外人知道。”杨瑾和应何从两个外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滚远一点。李妍越着急,闻煜便越觉得好玩,故意板着脸摇头,不住道:“不好,不好。”四十八寨虽不至于门规森严,大当家在小辈人心里也是至高无上的——反正周翡他们仨小时候是从来不敢打听长辈的事。李妍好奇得抓心挠肝,急道:“不好你还提起这茬做什么?闻将*,你怎么能这样!”闻煜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今天若是不说出什么,几位小友是不想让我走了吗?”周翡闻言,默默地拎起长木棍,往旁边一挡,大有“你可以走一个试试看”的意思。“饶命,饶命,”闻煜逗小姑娘逗够了,这才慢条斯理道,“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周先生也是偶然与我提起的,他年幼时遭逢天灾*,以至于家破人亡,机缘巧合被路过的李老寨主救下,带回家照看了几年。周先生本就出身书香门第,诵读诗书过目不忘,年纪稍长后,李老寨主担心寨中没有名师耽误了他,这才将他送到江南梁家。”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岂不是很小就认识了?那不是青梅竹马吗?”闻煜笑而不语。周翡问道:“这么说我家那书房从一开始就是我爹的?”李妍忙跟着道:“姑父多大离开蜀山的?”周翡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娘小时候欺负过他么?”闻煜:“……”李晟一点也不想打探长辈的情史,就想理智地问问明白,既然梁绍和李老寨主是故交,为什么那年谢允带着梁公令牌来四十八寨差点被他姑砍了。可他脖子伸出了两丈长,愣是插不进话去。李妍:“对了,那我姑姑什么时候嫁给姑父的,将*,他同你说过这个没有?”周翡忽然干咳了一声,用木棒戳了戳李妍的后背。李妍头也不回地一摆手,挥开周翡的棍子:“等会,我就问问……”话音未落,便有人在她身后悠悠地接话道:“这倒是不曾说过。”李妍:“……”她好似被戳了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了起来,气虚地转过身去:“……姑父。”周以棠双手拢在袖中,脸上虽无愠色,却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边替他提灯的亲兵低着头,好似正卖力地数着地上的蚂蚁。周翡长这么大也没这样尴尬过,抬头看了看树梢,又偏头看了看李晟,被李晟瞪了一眼,只好低头跟那小亲兵一起数蚂蚁。周以棠对闻煜道:“我想着安排好这边,行*还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见你久不归帐,才过来看一眼。”闻煜伸手蹭了蹭嘴唇上的胡子,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劳烦先生。”周以棠一点头,看了周翡一眼,忽然说道:“你娘不比你自幼娇生惯养,小时候也不曾欺负过别人。”周翡:“……”“姑父,”李晟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问道,“梁公和咱们四十八寨后来有什么恩怨?”周以棠脚步一顿。李晟虽然近几年渐渐开始搀和寨中事务,同周以棠说话,却仍然莫名有些紧张,见他没吭声,忙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其实我就是随便……”“那年老寨主遭北斗暗算,重伤而归,曹仲昆自然不肯放过四十八寨,”周以棠说道,他吐字很慢,好像须得字字斟酌似的,“趁寨中一片混乱,曹仲昆再次以剿匪为名发兵蜀中,老寨主实在没办法,最危急的时候,曾向梁公……朝廷求援。”周翡听到这里,心里无端一揪。不知为什么,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早早过世的外公,却突然莫名觉得“向朝廷求援”五个字非常沉重。他在十万大山中带着一帮人,一手建了一个避难的桃花源,调侃自己“奉旨为匪”,立下三个“无愧”之誓,虽也同梁绍有交情,也有过护送幼弟南渡的功绩,但周翡就是无来由地认为,他恐怕并不愿意向他们开口,到底逼到了什么地步,才说出“求援”二字的?四下一片静谧,连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好一会,周以棠才接着说道:“当时朝廷内忧外患,也正值多事之秋,梁公……梁公……为大局计,实在无能为力。我那时年轻气盛,为一己私情,擅施小伎,盗取兵符,骗出精兵五万。”闻煜轻声道:“当年是蜀中一呼百应的四十八寨与天堑两大壁垒保住我朝基业,唇亡齿寒,周先生吓退北*未必不是为了长远之计。”“多谢你替我开脱。”周以棠短暂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我自觉愧对梁公的……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废去武功,将毕生所学归还,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实谈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只是偶尔想起旧事,还有些耿耿于怀吧?行了,人都死了,没甚好说的了,这几日兵荒马乱,早点休息。”他说完,随手拍了拍周翡的手臂,带着闻煜转身走了。东海之滨阴冷的书房中,谢允手中茶杯盖子与茶杯轻轻撞了一下,“叮”一声轻响:“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传来噩耗时,同年周先生便‘削骨割肉还于恩师’,退隐蜀中,此后直到梁绍死,再没露过面,以他的聪明,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此中内情,李大当家恐怕都未必清楚。甘棠先生一直默认自己‘判出师门’,但若真是如此,梁绍死前,为何要将全部家当交到他手里?究竟是谁有愧于谁,我想这是一目了然的。霍老堡主所中的‘浇愁’稀世罕见,与药谷遗物脱不了干系。还有山川剑,山川剑之死最为典型,看起来是‘怀璧其罪’,但仔细想想,这璧从何来?关于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宝的谣言,是从何而起,又是以什么为作证的?”谷天璇勾结鸣风楼入侵四十八寨时提过,鸣风楼拿到的失传的归阳丹,得到庇护的封无言,好似无师自通了来去无踪*的羽衣班,武功进境一日千里的木小乔……全都让人浮想联翩。梁绍付的酬劳,不单能让这些收钱杀人的刺客甘受驱使,还半遮半掩地织就了一个巨大的假象,能充分发挥江湖人以讹传讹的想象力。同明摇摇头:“固然有些根据,但老衲听来,恐怕还是你的猜测居多,毕竟死无对证。我且问你,如果当年真是梁绍,他为何任凭水波纹流落各地?”谢允道:“不错,他为什么会任凭水波纹流落各地?为什么会请来那几个身份令人浮想联翩的人来做‘见证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杀人掏心之辈……要不是‘猿猴双煞’名声太臭,想必这个见证人能将天下名刺客都凑齐了。倘若只是保守秘密,难不成不是牵涉的人越少越好吗?江湖名宿如山川剑等前辈,会在乎刺客么,那这个‘刺’究竟鲠在谁的喉咙里?”同明下垂的长眉轻轻地动了一下:“你是说……”“四十八寨的李大当家,山川剑之子,吴将*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连涛,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恶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水波纹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订立海天一色盟约的几位前辈约定过此事到他们为止,也许是为了怕给子女招祸——总之,水波纹传下来了,盟约内容却没有。你知道我在怀疑一件什么事吗师父?”同明苦笑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你那《白骨传》离奇,还是你口中所说的话离奇了。你想说什么?”“即使凑齐了水波纹,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约内容,神秘的‘水波纹’、‘见证人’,浪迹江湖叫你永远也找不着的刺客……都是梁绍在‘那个人’心里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寝食难安。”同明道:“因为什么寝食难安?”谢允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低声道:“师父,此事不能出于我口,哪怕此地只有你我两人也不行。”海天一色订立时,建元帝赵渊只不过是个在众人护持下南渡的幼童,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天大的把柄,至今寝食难安?除非……同明大师喉头微动,了然地点点头,继而又道:“你是说他设计害死了山川剑等故友,杀人灭口,却留下水波纹与见证人牵制另一方。他为了什么?”谢允摇摇头:“我不知道。”好一会,他又道:“据说当年……早在曹氏叛乱未始时,梁公就是新*的中坚,他那时年轻气盛,与执意想推行新*的先帝一拍即合,后来先帝开罪群臣,万般无奈下,被迫将梁绍贬谪江南,本想先抑后扬,等时机成熟再将他调回,谁知此一别就是永诀。他一生未曾留恋过荣华富贵,原配早亡,鳏居多年,膝下一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时便赶上曹仲昆叛乱,随*北上时,因缘际会充当了诱饵,客死异乡,尸骨无存——你说他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他老人家这一辈子真是忙碌,连死后也……”同明大师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白骨传》上:“死后怎样?”谢允这回沉默了更久。同明道:“安之,你一定还知道什么。”“梁绍墓中尸骨不翼而飞的事,并不是阿翡告诉我的,”谢允道,“阿翡不喜欢同别人提起自己做过什么事,我甚至不知道她亲自去翻过梁绍墓地。”同明手中缓缓旋转的佛珠倏地一顿。便听谢允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道:“是我亲眼看见的。”老和尚同明活到这把年纪,修行半生,见多了世间怪现状,却因他这一句极轻的言语起了战栗。“当时周先生忙于安顿前线,霍家堡广发请帖,招来大批的闲杂人等聚集,霍连涛妄自尊大,惊动了北斗,我正好听说……见笑,确实是有些‘吃盐管闲事’。”谢允自嘲一笑,“我往岳阳方向赶去,途径梁公墓,就想顺路过去上柱香。”同明一愣,继而叹道:“原来你知道梁公墓所在,为何从未提起过?他手中有大量药谷遗物,万一有透骨青的解决之道呢?”谢允一笑道:“我那时觉得当个废人也挺好,没料到还会有动用推云掌的一天……咱们不说这个。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发现了一伙行踪诡秘之人逡巡徘徊,师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处,同当年梁公子殉国之处的衣冠冢比邻而居,位置很敏感,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北斗又来闹什么幺’,便仗着轻功尚可,跟了上去。他们在附近转了两天,找到了梁公墓,当晚便破开墓穴,进去胡翻乱找。”同明大师道:“阿弥陀佛,死者为大,贪狼未免欺人太甚。”“是啊,正好是那个时节,北斗沈天枢等人先后围困霍家堡、华容城,烧死了霍老堡主,又一路追杀吴将*遗孤,在此之前,顺手盗个墓,别管找什么吧,反正听起来分外合情合理。”谢允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维护死者颜面也是爱莫能助——那些人翻了一通,我不知他们找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反正最后将一具基本只剩白骨的尸骨拖了出来,鞭笞捶打‘泄愤’。”同明大师心慈,闻听此言,连连念诵佛号。“把骸骨弄得乱七八糟,那领头之人便从怀中拿出一面北斗令旗,用石子压住,放在尸体旁边。”谢允道,“好像生怕谁不知道沈天枢擅闯南北边境,挖坟掘墓,还将侮辱尸骨一样。”同明大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这……”“如果当时只有我在那,就没有后来的事了,”谢允自嘲道,“毕竟我比较怂,顶多等他们真正走远,再出来给梁公收一次尸罢了,谁知也不知怎么那么巧,还有个人也在,并且十分耿直地露面,喝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连‘北斗’的名都要冒领……我后来才知道,那傻道长就是齐门的冲霄道长。”同明“啊”了一声。“冲霄道长多半以为这些人是江湖毛贼,没事干点挖坟掘墓的勾当,谁知双方一动手,道长才发现自己轻了敌。挖坟的黑衣人乃是个顶个的好手,高手不少见,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绝不多,彼此之间不必言语交流,眼神手势便能天衣无缝。而手势是有迹可循的,我就恰好见过,还看得懂。”同明大师忙道:“在哪里见过?”谢允一字一顿道:“大内。”
同明道:“你是说天子近侍挖了梁公坟,还要嫁祸给北斗,将死者鞭尸泄愤?”谢允轻轻地呵出一口气,气候温润的东海之滨,他吐出的气息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他缓缓地搓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说道:“不,不是泄愤,皇上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而且他就算真泄愤,也该他亲自来鞭尸,而不是让人代劳。”他说着,站了起来,拢紧衣袍,在书房中缓缓踱步:“我怀疑他们在墓主人墓中一无所获,所以认为是梁绍的尸体上有什么玄机。那时,我见冲霄道长实在支撑不住,不忍看他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就想试一试。”同明大师一点也不意外道:“于是你突然冒出来,抢了那具尸骸就走。”“知我者,恩师也。”谢允弯起眼睛,“我蒙了面,仗着轻功尚可,一路往北边去,挖坟的黑衣人和道长都不知道我是什么路数,一愣之后,便都来追我,而且是穷追不舍,幸亏梁公已经瘦成了一具骨头,否则这一路我还真背他不动。”同明大师摇头道:“又犯口舌。”谢允笑了起来,说道:“我被他们纠缠了整整三天,怎么都甩不开,到这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这白骨身上是不是真有玄机了——不过后来想想,说不定那些盗墓贼刚开始也只是有一点怀疑,结果道长和我先后出来搅局,也正好像落实了他们这怀疑。道长见我一直往北走,想必以为那盗墓贼和我是假北斗遇上了真北斗,那帮私下当盗墓贼的,则大概以为我跟道长都是北边派来的,分赃不均,同伴反水……哈哈,别提多乱了。”谢允虽然满脸病容,提起那些鸡飞狗跳的少年事,眼睛里的光彩却一丝一毫都没有黯淡,大概即使在冰冷的透骨青中昏迷,他也能靠着一遍一遍回忆那些惊险又欢快的岁月打发时间,断然不会寂寞。“我一路跑到了北朝地界,那些黑衣人可能要疯,连边界都不在乎了,疯狗一样缀在我身后,跋山涉水都甩不脱,我正发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帮张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腿子,朱雀主本人便是因‘不分青红皂白’而久负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让,见那伙盗墓的太嚣张,便以为他们是来找碴的,立刻打成了一锅粥。我与梁公一看此天降机缘,立刻相携溜之大吉。”谢某人正经了没有两句,又开始胡说八道,同明大师已经懒得管他了:“然后呢?”“然后我误打误撞地摸进了朱雀主的黑牢山谷,啧,真是叫人叹为观止,”谢允摇摇头,“黑牢山谷里守卫森严,我背着梁公有点累赘,便跟他打了个商量,暂且将他老人家安置在了一个人进不去的山谷窄缝中……哎,也不对,是我进不去,我瞧那水草精钻进钻出倒是没什么阻碍。当时黑灯瞎火,我也没看清楚,没注意窄缝下面居然还‘别有洞天’,梁公刚进去,就一脚踩空,掉了下去。”同明:“……”这小子办的这都是什么事。谢允蹭了蹭鼻子:“他这回掉下去,再往外掏可就不容易了,我正在发愁,不巧被谷中守卫发现了。”同明大师无奈道:“以你这独行千里的能耐,竟没能跑得了么?”“往常是没问题的,”谢允叹道,“谁知道那天出门没看*历,正好朱雀主木小乔坐镇山谷,朱雀主这个人……哈哈,您应该也有耳闻,我为了避免没必要的纷争和流血,只好主动被他们捉住了。朱雀主见我态度温驯,以为我是个小毛贼,便叫人搜走了我身上五钱银子并一把铜板,下令把我扔进了黑牢里,‘毛贼’是没资格住地上的,我被他们扔进一个地下坑里,刚好和梁公做了邻居,也因祸得福——既不必再费心掏他,也不必担心被那帮神通广大的盗墓贼抓住了。追我的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时在山谷附近徘徊不去,朱雀主察觉到有这么一股势力捣乱,便破天荒地在山谷中逗留了十日之久,冲霄道长大概也是那时被他误抓进来的,其他那些挖坟掘墓的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几日以后倒是消停了,再没敢出现过。”同明大师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说道:“阿弥陀佛,我看未必,恐怕是你察觉到了朱雀主在山谷中,才想出了这个借刀的法子。”谢允道:“不管您信不信,但那一回真的天意。”他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温柔了下来,嘴角隐约弯出一把笑容,好一会,他问道:“师父,如果我喝了第三味药,还来得及见一见阿翡吗?上次错过,下次再错过,可就不晓得要等到几辈子以后了。”同明大师嘴唇微动,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允瞧他脸色不对,便连忙又故作轻松道:“不过死生为一,终有殊途同归之日,多不过百年而已,倒也不妨,无需挂怀。再说……也许她会临时起意,突然想到东海转转,过两天就到家门口了呢?天意自来高难料,不然她当时怎么那么巧就步了梁公后尘,掉进那小小石洞里了呢?”同明大师低头念诵佛号。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书房中的两人同时一愣,片刻后,只听刘有良朗声道:“殿下,同明大师,岛外有客来。”这话音一落,即使心有天地宽如“想得开居士”,神色也接连几变。谢允当时好似哽住了,一把拉开房门,问道:“是谁?”然而……天意自来高难料,不如意事常八/九。两刻之后,不速之客登了岛,来人却不是周翡。一排精光内敛的大内侍卫在谢允那简陋破旧的小书房外跪了一排。陈俊夫缓缓地拎着他织渔网的长梭子走过来,一言不发地靠在门边站好,林夫子身形一晃,便落到了书房房顶,两条小胡子一动一动的,问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过节,你们来做什么?”哪怕谢允浪荡在外,绝不回宫,赵渊也从未忘记表面功夫,逢年过节必会派人来问候,例行公事地同谢允来一番“回家过年吗”和“不了”的过场废话。那领头的侍卫便答道:“殿下容禀,咱们王师近日便将北上,征讨贼寇,光复河山,此地虽地处海外,但毕竟仍在北贼势力范围之内,为防曹氏狗急跳墙,皇上命我等秘密接端王殿下回宫。”他话音没落,眼前突然人影一闪,那林夫子*魅一般,不知怎么便到了他近前。领头的侍卫吃了一惊,本能往后一仰,一把抓住腰间佩剑。“狗急跳墙?”林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们仨*土埋到脖颈子的老东西还没死呢,倒叫他们来跳一个试试。”那侍卫忙道:“前辈误会,皇上还说,我们说不定不日便能收复旧都,想当初殿下离宫时,还是个叫人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呢,您不想回家去看看吗?”陈俊夫道:“端王殿下伤病缠身,不宜驱车劳顿。”侍卫道:“皇上正是担心这个,令我们以圣驾出之仪备下车马,派了十位太医随行……”林夫子吹胡子瞪眼地打断他:“太医?呸,你们的太医尽是酒囊饭袋!”“林师叔。”谢允一摆手,“不必为难跑腿的,皇上自来待我极好,有劳诸位费心,圣驾之仪太过僭越,我万万不敢受,若能精简些,我回去看看小叔也好。”被林夫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侍卫大喜:“是,小的这就拟折请示,多谢端王殿下。”同明大师皱眉道:“安之……”谢允觉得海风中扫来的水汽都已经就地在他周身凝成了冰,他像是携带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凛冬。是了,南北格局将变,赵渊越是接近那个大一统的王座,那水波纹想必就越是如鲠在喉。好在他这个“懿德太子遗孤”命不久矣,赵渊还得给他臆想中的幕后之人做足最后一场“还*”的戏,给他这个正统遗孤送了终,才好接着痛哭流涕地被“赶鸭子上架”,“受命于天”。“师父,”谢允说道,“徒儿要出趟远门,临走之前,劳烦您将最后一味药煎了吧。”在金陵准备迎回端王的时候,周翡还在一无所知地跟众人散伙,准备前往东海之滨。李晟做主将流民收入四十八寨,这些年战火纷飞,连四十八寨也很难留下旧时喝茶听书的悠哉,山下百姓零落,不少地方撂了荒。李晟道:“那这些人我就带走了,此番我和阿妍出来得太久,再没消息,大姑姑那边恐怕担心。”“替我跟我娘说一声……算了,她肯定不担心我,”周翡道,“就说我刚宰了巨门和破*,下次遇到武曲,一定剁了他给王老夫人报仇,归期不定,有事叫暗桩送信给我。”从她秀山堂摘花只摘两朵开始,李晟就对她那“狂得没边”的臭德行十分看不惯,至今依然一见就牙根痒痒。可惜再痒也打不过,只能自己舔舔,他便当场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地从周翡面前走了,对应何从道:“应兄打算怎样,我那木盒子还未破解开,你与我们同行么?还能帮忙参详一二。”应何从不置可否地一点头。杨瑾:“那我……”李晟道:“杨兄上次来蜀中,还是三四年前的事呢,一直是我四十八寨的好朋友,要是没别的地方去,不如再来小住一阵子?”杨瑾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众多眼巴巴等着归宿的流民,居然摇了摇头。那些药农一个个只会一点拳脚功夫,在中原这乱世里,想必比这些任人宰割的流民也强不到哪去。联想到此处,杨瑾有些后悔。这位为了找人比刀,自己离家出走的不靠谱掌门竟然说道:“不了,我离开够久了,得去看看那群药农。”李晟一愣。却听应何从突然开口道:“擎云沟是否有一位老前辈,梳着一头编辫,早年喜欢在中原各地四处游历的?”杨瑾道:“哦,那是我师伯,上一任的掌门,跟你一样爱养蛇,不过他年纪很大了,前些年已经去世了。”应何从便朝他拱手道:“来日必去拜祭,药谷出事时,我虽侥幸逃出,但也九死一生,幸得那位前辈途径救助,送我*蛇傍身。”杨瑾“啊”了一声,不大会跟人客气,便摆摆手道:“没事,不用谢,他老人家一直爱管闲事,而且很推崇贵派,回来以后唏嘘了好多年,一直念叨‘大药谷’念叨到死……”杨瑾话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他蓦地想起来,擎云沟地处南疆,与世无争,不重文也不重武,历代掌门都是醉心医*,必是同辈人中于此道最有造诣的一个,好像就是从他师伯游历归来之后,突然变成了比武定掌门。年幼时他怕蛇,又背不下药典,每日只会舞刀弄枪,人缘可想而知……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努力试着接受他这个异类了呢?原来大药谷一夕覆亡的余波竟然波及到了南疆,他在不知不觉中身负长辈与同侪守护药谷的重任,却居然只醉心于自己的刀术,厌烦地临阵脱逃了!杨瑾大梦方醒地呆立良久,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掉头就走:“我先告辞了。”说完,竟然风驰电掣地第一个上马跑了,匆忙之间只来得及冲周翡一点头,竟忘了找她比刀的事。众人兵分三路,各自出发。又两日,短暂休整过的大*闪电似的从山谷中戳向曹*后心。
建元二十五年深秋,九月,授衣之时,霜花始降。初三那天,北斗两员大将巨门与破*应当送抵的信件已经迟了三天,曹宁接连派了两拨斥候催促,可惜三日不够往返,至今没收到回音。北端王曹宁有些心神不宁,临近傍晚的时候,在营中散步时,忽见木叶脱落,心里便无来由地“咯噔”一声,他吃力地弯腰捡起了那片枯叶,盯着上面干涸的叶脉,翻来倒去地看了半晌。随侍的亲兵不明所以,也不敢催促,摸不着头脑地看看落叶,又看看端王。“乾上坤下,天地否。”曹宁将枯叶卷在手心里,缓缓揉碎,“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亲兵奇怪道:“王爷,您说什么?”曹宁的眼睛被脸上堆满的肥肉挤得实在无处安放,乍一看,好像刀子割开的两条线,稍不留神就能日久生情地长到一起去,里面的精光也被压成了极细的一丝,越发刺人眼,他抬起头,望向黯淡的天光,喃喃道:“卦象上说我宜及早抽身……你信天意吗?”曹宁年纪不大,城府却很深,身边人从来不敢妄自揣测他在想什么,那亲兵突然听此一问,一时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汗都快下来了,结结巴巴道:“这……王爷……”但曹宁好似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是想听他的答案,这会不等他说完,便突然转头道:“去看看,谷天璇的信到了没有?立刻叫人生火造饭,今日酉时三刻,谷天璇的信若还不到,就把原计划搁置,我们拔寨离开。”这句亲兵听懂了,闻言如蒙大赦,应了声“是”,撒腿就跑。谷天璇的信,怕是只有死人才能收到了。曹宁为人果断,毫不拖泥带水,说了酉时三刻走,多一会也不等,当晚便拔营上路。至于万一谷天璇他们按原计划从背后偷袭南朝大*,偷袭了一半发现己方援*没来会落个什么下场?那他也顾不得了。曹宁的出身已经饱受诟病,又长了这么一副身板,仿佛注定与大位无缘,曹仲昆在世的时候也很不待见他,对这个次子,根本连一眼都不想多看,曹宁多年来一点安身立命的根本,全是小小年纪便上战场,实打实的*功换来的。曹宁未必天纵奇才,但他就像一只海上的燕子,总是能最先嗅到风暴的气息。北*临时拔营,彻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美,他们方才出发不久,便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巴山夜雨”,能涨秋池,此地纵然距离蜀中已经有一段距离,秋雨之势却不遑多让。曹宁的行*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不少,而天好似漏了,大半宿过去,雨水非但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密,跟着雷电交加起来。北*行至一处山谷狭长之地,先锋方才入山,便有一条大闪照亮了半个天幕,谷中闷雷的声音慌乱地在山石上来回碰撞,好像自从地面之下传来的隆隆鼓声。一个传令兵发疯似的越众而出,从主帅处沿路往前飞奔,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爷有令,后队变前队,绕路——”又是“轰”一声雷声,将那传令兵的吼声盖了过去。闪电恰似刀光。“九月初三那天夜里,嘿,北*精锐在交界附近遭到伏击,一溃千里,伤亡惨重,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那人血给雨水一冲,就好似汇成了一道红河一样,一直奔着东边流过去了,百里之外河道里的水都是猩红猩红的,跑出老远去都能听见*哭!”庐州郊外,一处四面漏风的破酒馆里,几个南来北讨跑生活的行脚帮汉子在此歇脚,凑在一起,一边啃着粗面饼子,一边议论时局,常常发表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言论。“扯淡,还*哭,你听见了?”“我一个远房表叔家就住在那边,他老人家亲耳听见的!”“我看人家是怕你赖着不走,说来唬你的。”“你个……”周翡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杯里有些浑浊的水沉淀干净,将周围的聒噪当成了耳旁风——没办法,不是她不关心战局,实在是一路走来听太多了,怎么胡说八道的都有,一会说发了周大人神通广大,发了洪水冲走了曹*,一会说曹*所经的山谷闹*,将北*留下当了替死*等等……也就只好充耳不闻。“慢着,二位哥哥先别吵——那么曹宁遇伏,究竟是死了没有?”人群一静,方才讨论得热火朝天的那几位都闭了嘴。这时,只听一个角落里坐着的老者幽幽地开了口,道:“那曹宁恐怕是跑了。”那老者声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锈的铁器摩擦在砂纸上,听着叫人浑身难受。周翡举杯的手一顿,寻声望去,只见那老者面貌十分丑陋,半张脸连同脖颈喉咙处有一道凶险的伤疤,看得出是刀剑留下的痕迹,除此以外,他两侧太阳穴微鼓,目中精光内敛,内家功夫应该颇有造诣。周翡一眼扫过去,那老者立刻便察觉到了,与她对视一眼后,冲她浅浅一点头,接着说道:“除了斥候以外,周大人有时也差遣一些咱们这样的人,替他探查民间的风吹草动,老朽老而不死,闲来无事,便偶尔帮着跑趟腿,几支队伍的旗子都还认得。那日想必是秘密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却全然无所察觉,半夜听见附近打了起来,连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见北*曹氏王旗被围困山谷,片刻后便倒了。那一战打了整宿,满山谷都是沾了泥的尸体,也有趁夜跑了的,完事以后照着闻将*的规矩,将战俘归拢,又把几个斩获的北*大将头颅高高挂起,我来回看了三遍,没有曹宁。”旁边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前辈,你还认得曹宁?”另一人答道:“那有什么不认得,曹宁那一颗脑袋据说有寻常脑袋两颗大,我要是在,我也认得!”众人又一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以曹宁的个头怎么才能不引人瞩目地跑出去,周翡见那老人撂下酒钱,慢吞吞地披上蓑衣,虎口处长满了老茧,磨得皮肤颜色都比别处深不少,她便忍不住脱口道:“前辈练过衡山剑法?”这还是她从吴楚楚那乱七八糟的笔记上看来的,据说当年的衡山剑派所持之剑样式奇特,有一条弯起的手柄,刚好能卡在虎口上,久而久之,那处便磨黑了。老人一顿,片刻后,轻声道:“现在居然还有小娃娃记得南岳衡山。”衡山密道于她有救命之恩,周翡本想同他说句什么,又觉得老人家站着自己坐着不合适,正要起身,却见那老者将斗笠往头上一遮,朗声笑道:“好,只要有人记着,我南岳传承便不算断了!”说完,也不待周翡回话,两步离了破酒馆,飘然而去。正这当,门口进来几个唱曲的流浪艺人,正好众人说厌了南北前线的事,便催着那几人唱些新鲜的,周翡将澄清的茶水倒在水壶里,撂下几个铜板,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正要赶路,便见那拉琴的朝众人团团一拜,说道:“诸位大爷赏脸,小的们正好听来了新曲子,今日同诸位大爷献个丑,唱得不熟,多包涵。”周翡已经走到门口,嘬唇一声长哨,将自己跑去吃草的马唤了回来,方才拉着缰绳预备走,便听里头又传来人声:“……这段曲据闻乃是羽衣班所做,唱词乃为‘千岁忧’所书,名唤作《白骨传》,乃是一段志怪奇闻……”周翡:“吁——”行脚帮一帮莽撞人不管什么“百岁忧”还是“千岁忧”,只一味催促,沙哑而有些走调的曲声幽幽响起,周翡逗留在门口,将白骨死而复生后四处找寻自己坟墓的*故事从头听到了尾——听到白骨历险一通,因其形容可怖,搅动得四方惊恐不安,最后总算找到了自己葬身之处,却发现自己的坟冢被另一具披金戴玉的骸骨鸠占鹊巢,于是纵身跳入滔滔入海的江水中,同大浪一起奔流而去,成了司水的精怪。周翡皱起眉,感觉这种漫无边际的胡编乱造确乎与之前那部《寒鸦声》如出一辙,不像别人冒名伪造的。所以是谢允亲自写的?谢允是醒了?他整天冻得跟鹌鹑似的,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写这玩意?写就写了,他既然不出门,也无需路费,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将其传唱出来?还有那结尾——“长河入海,茫茫归于天色”,实在是怎么听怎么微妙,正好暗合了“海天一色”。从自己墓穴中消失的白骨、鸠占鹊巢的隐喻、海天一色……电光石火间,周翡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她倏地翻身上马,一路快马加鞭,绝尘而去。一个时辰后,周翡赶到了四十八寨最近的一处暗桩,话都没来得及交代清楚,只是亮出令牌,三下五除二地写了一封信,交代道:“替我送到南国子监,找林真讲。”暗桩应下,周翡立刻便要离去。她正要往外走,正好暗桩的一个跑腿信使从外面回来,险些撞了她。那信使匆忙道:“这位师妹留神——来了三封信,两封‘号脉’结果,秘信报给大当家,还有一封带着信物的私信,东边来的,正好一并送回寨中,给周……”周翡脚步倏地一顿。此时,旧都南城中一处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小院落里。小院陈设十分简谱,种了几棵松柏,在秋风萧瑟中还强撑着些许陈旧的绿意,一个须发灰白的男子盘膝坐在院中,他披头散发,削瘦、独臂,脸上两条法令纹深邃如刻,面上隐约有紫气。整个院中翻涌着说不出的凌厉肃杀之意,一只鸟雀落在院墙边上,很快便不堪忍受,受了惊似的扑棱棱地飞走。突然,那独臂男子蓦地睁开眼,一双目光如电似的射向门口,院门口有个北斗黑衣人正要开口说话,叫他暗含杀意的目光一瞥,当即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露出身后一身绛红官袍的武曲童开阳。童开阳嫌弃地将那碍事的黑衣人拨到一边,大步闯进院中道:“大哥,你听说了么?”那独臂男子正是贪狼沈天枢。沈天枢桀骜不驯,是为北斗之首,一辈子只忠于曹仲昆一人,自几年前伪帝病重,不再能理*之后,他也懒得和满朝上下各怀*胎的文武官员打交道,干脆闭门谢客,渐渐深居简出,不怎么露面了。沈天枢缓缓收回五心向天的姿势,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方才他坐过的地方,石板竟然凹陷了一块,而且没有一丝裂纹!童开阳瞳孔一缩,低声道:“恭喜大哥又有进益,神功将成。”“我不练武功干什么去?”沈天枢爱答不理道,“你急惶惶地做什么,听说什么?”童开阳压低声音道:“端王兵败,前线一溃千里,周存长驱直入,三日之内已经连下数城,援*根本赶不上趟,今日早朝吵成了一团。”沈天枢面无表情道:“谷天璇和陆摇光那两个废物呢,死了?”童开阳:“……死了。”沈天枢脚步一顿,倏地转过身来。
沈天枢一向觉得,北斗七人,只有童开阳与楚天权这一个半人配得上同他说话——童开阳是一个,楚天权是个太监,因此只能算半个。..其他几位,从人品到本领,一概都是扔货。人品姑且不论,反正他们也不是那些以名门正派自居的沽名钓誉之徒,不必讲那许多假大空的道义,孤高自诩也好、不择手段也好,都不过是个人办事的风格,各花入各眼,分不出什么高下。可若是连安身立命的根本——那点功夫都练不好,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死了也活该,叫人瞧不起也活该。眼界狭隘、旁门左道之徒如廉贞与禄存,多年吃老本、毫无进益,就知道到处钻营之徒如巨门,还有北斗中著名添头破*……这几个东西沈天枢个个都看不惯,往日里便对他们十分嗤之以鼻,没事就按着高矮个头排着队的拎出来嘲讽一番以做消遣,此时乍一闻听巨门与破*死讯,他先是一愣,随即顺口冷笑了一声。笑完,沈天枢面无表情地走了几步,都快要进屋的时候,他才脚步微顿,好像如梦方醒,说道:“……这么说,巨门和破*也没了,那当年仓促间被皇上凑在一起的七个人,如今岂不是就剩了你我?”童开阳一愣,随即道:“大哥,咱们七个是‘先帝’凑的,不是当今皇上啊。”沈天枢呆了呆,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没趣,他“哦”了一声,不言语了。童开阳抢上几步,压低声音道:“大哥,咱们这回可谓精锐尽折,端王生死不明,今日朝堂上,我瞧皇上都有些六神无主了,怕是不妙。”沈天枢漠然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会杀人,不会打仗。怎么,太……皇上想让我去打仗吗?”童开阳苦笑道:“谁能差遣得动您老人家?方才来时路上,听说兵部紧急从各地守*中抽调了人手前去支援,可是*心已经动荡,怎么挡得住周存?再说我还听说,*中有谣言甚嚣尘上,说是皇上是容不下亲弟弟,多次故意拖欠粮草,才导致前线溃败,否则以端王之才,怎会败得那样惨?”沈天枢一脸无所谓,道:“哦,这么说岂不是要亡国了?”童开阳:“大哥!”沈天枢略挑起一边的长眉,进了屋,用仅剩的一只手给童开阳倒了碗水喝。童开阳心不在焉地端起来抿了一口,险些当场喷出来——沈天枢居然给他倒了一碗冷透了的凉水,连点碎茶叶梗都没有,凉水透亮清澈,诚实地亮着碗底一道裂痕。再看沈天枢这偌大一间会客的书房,除了尚算窗明几净之外,几乎堪称家徒四壁,文玩摆设一概没有,书架上稀稀拉拉地放着几本武学典籍,闹不好还是他自己写的,一张破木头桌子横陈人前,桌面攒了足有百年的灰尘,漆黑一片,看着就很有“嚼劲”。书房里静谧一片,既没有伶俐的小厮,也没有漂亮丫鬟,童开阳将鼻子翘起老高,闻不着半点多余的人气。他不由得一阵绝望,感觉今日从沈天枢这里怕是讨不出什么主意了。一个尚算位高权重的人,竟能活成这副寒酸样,那么他可能是克己勤俭,也有可能是心如磐石,什么都打动不了他。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但是像沈天枢这样的人物又岂能以“卵”视之?哪怕曹氏国破家亡,赵渊可着王土疆域追杀他,于他也没什么威胁。果然,沈天枢说道:“亡国就亡国,我是先帝的狗,他既然死了,也没留遗言说让我接着给朝廷卖命,那么旁的事便与我无关。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忙你的正事去吧,别扰我清静。”童开阳:“……”他正想搜肠刮肚出几句说辞,突然,沈天枢抬头,一双目光钢锥似的穿透木门与小院,直直地射了出去。童开阳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过了片刻,才分辨出一点十分微弱的脚步声,他当时便不由得汗颜,隐约感觉到沈天枢自从不管俗事之后,于武学一道,好像迈上了一个他们摸不着边的台阶。沈天枢坐着没动,轻轻一拂袖,书房的木门自己“吱呀”一声打开了,直到这时,一个人影方才落到院门口。沈天枢眯起眼道:“想不到我沈某人府上也能有不速之客,这倒是新鲜。”院外那人闻声,踱步进前,身形便落入房中两个北斗眼中,来人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头上戴了一个连下巴也能遮住的巨大斗笠,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能一眼被人瞧出身份来——能胖成这样的人毕竟不多见。童开阳蓦地起身,失声道:“端王爷!”曹宁掀开斗笠。他一张脸长得白白胖胖,原本像一个洁净无暇的大馒头,此时却是满脸的污迹与伤痕,成了个被人割了几刀、还扔进泥里滚了一圈的脏馒头。可即便狼狈成这样,他的肩背竟还是直的,拖着一条伤腿缓缓走路的样子也竟然还很从容。“丧家之犬,不请自来。”曹宁简略地一拱手,叹道,“叫二位见笑了。”沈天枢端着一碗凉水,腚下如有千斤,坐着没动。童开阳可不敢像他一样拿大,连忙迎了上去,将曹宁让进里间。曹宁拖着一条伤腿,摆手谢绝搀扶,道声“叨扰”,便一步一挪地进了沈天枢的书房。沈天枢瞥了他一眼,不十分客气地说道:“你四肢负担本就比寻常人重,功夫又稀松平常,此番腿上伤筋动骨,之后又接连奔波,气血凝滞不通,我看往后也未必能恢复,说不定得瘸着走了。”曹宁神色不变,笑道:“沈先生,一个人倘若长成我这模样,多一条少一条瘸腿也没什么影响。”童开阳怕沈天枢又出言不逊,忙插话道:“王爷何以独自上路,既然已脱险,为何不回朝?”“我皇兄早想收我的兵权,一直没有由头,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曹宁坐下,旧木头椅子“嘎吱”一声响,他自嘲一笑,又道,“这回我自己落人口实,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些年多少攒了点人,仓皇败退时没来得及与他们交代好,皇上必然差遣不动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必更是恼我,一旦我露面,除了获罪革职软禁京城,没别的下场了——这倒也没什么,只是皇上手中那些所谓的‘可用之将’,多不过赵括之流,任他胡闹下去,恐怕……”童开阳听他这话音不对,有点大敌当前仍要兄弟阋于墙的意思,当下没敢接茬,拿眼角瞥沈天枢,却见那北斗之首却依然捧着碗破凉水端坐,无动于衷。书房内一时冷场,曹宁也没有动怒,他顿了顿,探手如怀中,取出一枚磨掉了一角的私印,放在桌上。那小印上面刻着“四海宾服”四个字,很有些年头了,印章上头的龙纹被人把玩过无数次,摩得油光锃亮。沈天枢见了那印章,脸色却忽然变了。“此物乃是先父皇尚未称帝时所刻,后来组建北斗,便将此物当做号令。”曹宁盯着沈天枢,一字一顿道,“不错,父皇将一切都留给了我大哥,只将这枚印给了我。”曹仲昆死的时候,北斗七人已去其三,剩下巨门、破*与武曲都有官职在身,已经不受这枚上不得台面的私印约束,受此影响的,实际只有一个不爱管闲事的沈天枢。沈天枢性情孤僻,虽武功高强,却未必肯介入他们曹氏兄弟间的纷争,着实没什么用。曹仲昆留下他给曹宁,大约只是想着再怎么不待见,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保住曹宁一命罢了。沈天枢的目光在那小印上停留了片刻,问道:“你要我替你杀你大哥?”曹宁笑道:“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沈先生绝不会做出如此忤逆父皇心愿的事,何况外敌当前,我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沈天枢脸色略微好看了一些,想了想,又问道:“那么难道你是要从千*万马中取来周存首级?”曹宁摇摇头:“且不说此举能不能成功,就算能杀,如今南朝赵氏也已经做大,没有周存,还有闻煜,还有别人,运道一旦逆转,便不是杀一两个人能止住颓势的。”沈天枢微微往后一仰,等着曹宁下文。曹宁将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顿道:“沈先生,还记得当年李氏刺杀我父皇的事吗?”金陵。周翡久闻南都大名,却没有亲自来过,郊外有不少秋游的人,四处是曲水潺潺,沉淀着一股悠久的繁华,路却弯弯绕绕的不大好找,她兜兜转转了一天,方才大致分清了东南西北。周以棠在南都是有府邸的,只是周翡在庐州暗桩突然接到同名大师的来信,这才临时改道金陵,来不及同周以棠打招呼了,便也不想麻烦他,直接在四十八寨的金陵暗桩落脚。金陵暗桩是家脂粉铺子,每日来来回回香风飘渺,几个师兄在此地待久了,说话都是一水的轻声细语,完全看不出一点江湖草莽气,自己都笑谈南都温柔乡太过消磨志气。想来那建元皇帝在这种地方锦衣玉食地过了几十年,居然还是一门心思地搞风搞雨,念念不忘地收复河山,可见此人确乎是个纵横天下的人物。周翡打听到了“端王府”的位置,便仗着自己轻功卓绝,进去里里外外地巡视了几圈,见赵渊做戏做全套,已经派人将王府的宅邸与花园都休整一新,每天都有新的仆从送来,看家护院的、休整院落的……还有一大帮环肥燕瘦的美貌侍女,很像那么回事。但此间主人却一直不见踪影。周翡当了好几天梁上君子,白天在王府游荡,夜里回暗桩,始终没等到谢允,便不由得有些烦躁,不免将事情往坏处想,她一会怀疑谢允能不能经得住长途跋涉,一会怀疑他那心机深沉的皇叔对他不好,有一次半夜醒来,周翡恍惚间竟不知从哪升起一个念头——谢允会不会已经死了?甜腻的胭脂香从窗外顺着夜风吹进来,拨动墙角屋檐处的铃铛,与后院里石桥下面流水的声音混在一起,本身便像是一场梦。周翡呆坐良久,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心里说不上撕心裂肺的难受,只是好似堵了一块石头,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她实在躺不下去,便悄无声息地草草拢了一把头发,从窗口一跃而出,轻飘飘地上了屋顶,往端王府的方向而去。周翡本想在王府最气派的那间屋子房顶上坐一会,谁知这一去,却远远见到端王府灯火通明。她心里重重地跳了一下,轻车熟路地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居高临下望去,见一帮风尘仆仆的侍卫赶着车马进门,前脚刚到,流水似的赏赐便随之而来,宫灯飘动,整条街都被惊动了,纷纷派出仆从,伸着脖子往端王府那空了十多年的*宅张望。忽然,周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下车来——正是她从童开阳手中揪下来的刘大统领。不少人围上前去同他说话,那刘有良在北朝王宫中做了多年禁卫统领,应付这等小场面自然是游刃有余,虽然话不多,但一露面就镇住了乱糟糟的场面,很快将王府指点得井井有条起来。刘有良受蓬莱散仙那三位老前辈之托,沿途照顾谢允,忙到了后半夜,才在端王府安顿下来,总算能在天亮之前略微休息一会,谁知他才刚一进屋,心里便无端一悸。他在童开阳眼皮底下从旧都一路逃到济南,全靠这点直觉救命,刘有良有些混沌的脑子里涌上一层凉意,一把抓住自己腰间佩剑。然而还不待他开口喝问,便听身后有人彬彬有礼地敲了几下门。刘有良一身冷汗,人就在身后,他居然连一点声响都没听见!他当下将佩剑抽出了两寸,猛地回头,便是一愣。“周……周姑娘?”
谢允听人来报,便将手头上的闲书放在了一边,按着那些好像他与生俱来就熟悉的繁文缛节迎出门来见礼。赵渊是带着一帮人声势浩大地过来的,不等谢允拜下,就连忙亲自伸手将他扶起来,笑道:“在小叔这就是回家,既然是回家,哪有那么多啰嗦?”赵渊穿着便服,身形瘦削高挑,面如刀刻,人过中年,但脸上不怎么显年纪,他眼睫异常浓密,常常在眼珠上打下一层重重的阴影,映衬得目光微沉,看人时无端便会叫人心里一紧。可是他一旦笑起来,却又显得十分儒雅亲切,全然没有九五之尊的架子。赵渊伸手拉住谢允,并不忌讳他身上越发浓重的透骨青寒气,却是谢允见皇上那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尖冻得有些发白,便使巧劲挣开他,不怎么在意地一笑道:“礼不可废。”赵渊见状,用手背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十分忧心地叹了口气,他身后一群太医连忙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谢允。谢允配合地递出手腕,然而南端王金贵的手腕只有一条,着实不够分,众太医只好挨个排好队,有察言的,有观色的,忙得不亦乐乎,折腾完一溜够,又一起告罪,煞有介事地凑到一边会诊,这时自然要避开贵人,奈何谢允耳音太好,将众太医在外头的唇枪舌战听了个一字不差,简直忍俊不禁——好像他们真能治好一样。谢允才一抵京,还没来得及摸到端王府的门,赵渊就急吼吼地命人将他接到宫里小住,也不知道是为了表达重视与恩宠,还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一样随时要死。可惜,临出发时,同名大师将第三味药给了谢允,加之正牌推云掌传人内力深厚,此时看来恐怕是非同一般的精神,不知赵渊看起来会不会觉得十分失望。谢允活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不大在意别人的看法了,该回光返照的时候,他也懒得假装弱柳扶风,左右没别的事,他便一耳朵听着太医们七嘴八舌,一边随意应着赵渊带着*治任务的闲话家常。赵渊很会引导话题,时而问他些江湖趣事,简单的事谢允便顺口同他一说,说来话太长他懒得叨叨的,便推说自己隐居蓬莱,不太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两人好似两只披了人皮的狐狸,一个递话,一个敷衍,倒是显得十分和乐。忽然,原本百无聊赖的谢允耳根轻轻一动,送到嘴边的茶盏一顿,身上的寒意很快包抄上来,掠夺了茶盏上腾腾的热气,一个小太监见了,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换茶。谢允略微眯起眼,抬头往四下横梁上看了一眼。赵渊笑道:“当年你刚回京的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府邸,就是住在这里的,三年前此地翻新过一次,但东西都没动过,有没有一点亲切?”谢允笑了笑,接过小太监新换的茶盏,盯着自己指尖上短暂浮起的血色,忽然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对了,皇叔,我这些年没出蓬莱,消息闭塞,都还不知道——明琛出宫建府了吗?在什么地方?”赵渊略微一顿。谢允笑容真挚,丁点破绽也不露:“回头我去瞧瞧他。”“明琛哪,”赵渊收回目光,淡定地吹开茶水上的浮沫,“很不成器,人也老大不小了,成日里心浮气躁,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一天到晚想往外跑,我正圈着他读书呢。回头我将他招进来,你要是有空能替叔管教一下最好了。”谢允便道:“也是,那年他在永州搀和的那事实在太不像话,儿女都是债啊,皇叔。”他接连两句话里有话,堪称挤兑,赵渊虽然维持住了表情,方才热火朝天的家常话却说不下去了。两人各自无话片刻,赵渊这才反应过来,谢允是说话说烦了,故意口无遮拦,隐晦地送客。不是他不会察言观色,只是继位这几十年间,赵渊已经习惯了当一个皇帝,习惯了哪怕底下人即便各怀*胎,同他说话时也都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盼着多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鲜少有人嫌弃他话多。建元皇帝沉默了片刻,起身道:“拉你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不早了,小叔不打扰你休息。”谢允懒洋洋地站起来恭送,连句多余的谢恩也没有。赵渊摆摆手,走到门口,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旁边一脸走神的谢允道:“我朝廷王师步步紧逼,已经迫近旧都,曹氏逆贼只是秋后的蚂蚱,不足为虑,下月初三是什么日子,记得吗?”“曹氏逼宫,先帝的忌日。”谢允头也不抬地回道,随即又笑了笑,“皇叔与我闲话了这大半天,是不是险些把正事忘了?”赵渊对这句刻薄话充耳不闻,只接着道:“还有你爹的——恐怕周卿他们未必来得及剑指京城,但我还是打算在正日子祭告一番,倘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我*光复河山,使逆贼伏诛,安天下黔首,再有盛世百年。”谢允点头道:“哦,也好啊,算来没几天了,侄儿还能凑个热闹,省得死太早赶不上。”赵渊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好一会,他才低声道:“方才听你说起那蛊虫驭人之事,着实耸人听闻,但细想起来,又似乎不是没有道理的。”谢允略一抬眼。“你站在这里的时候,觉得穹庐宇内,四方旷野,迈开腿,却总觉得路越来越窄。”赵渊道,“你被架上高台,被推着、逼着往前走,路途又泥泞又不见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能自己睁眼回到初临人世时,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谢允一言不发。“可是回不去,这御座龙辇就是蛊。”赵渊顿了顿,又轻轻地握了一下谢允的肩膀,感觉那透骨青的寒意突破厚实的衣料,小刀似的穿入他掌心,针扎似的疼,他又道,“罢了,不说丧气话——那会我北有强敌,内无帮手,我在朝中四面楚歌时,只有你在叔身边,能听我抱怨几句对外人说不得的闲话,这些年间……不管你信不信……叔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天下奇珍,需要什么尽管叫他们去寻,皇叔欠你的。”谢允道:“不敢,皇上言重。”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浑身上下写满了油盐不进的“赶紧滚”三个字,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落寞。谢允立刻回身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这才开口道:“到底是哪位朋友擅闯宫禁?”空荡荡的屋里没动静。谢允等了片刻,又笑道:“阁下神出*没,若是不想被我发现,方才想必也不会刻意露出破绽,怎么现在倒不肯出来相见呢?”一侧房梁上有什么东西彼此碰撞了一下,“哗啦”一声轻响,却没听见那人落地时的脚步声,对于这样的高手而言,故意给点动静已经是堪称敲门一般的彬彬有礼了,谢允循声回头,倏地怔住了。只见一个分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人双臂抱在胸前,好似凭空落在了堂皇的宫殿暖房中,丝毫不见外地四下看了看,然后目光落回谢允身上。谢允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那人目光仿佛带火,在他身上撩起一团来势汹汹的汹汹火苗。来人说道:“端王殿下,三年多不见,总算看见你站起来了,欠我那顿揍准备得怎么样了?”此时,群山脚下一处荒郊之中,李晟等人终于进入了蜀中地界,因错过宿头,只好在野外过夜。流民常年颠沛流离,本就体弱,先前是因为一口挣扎着想活的气,死命撑出了精气神,此时找到了归宿和主心骨,一时兴奋过度、精神松懈,不少人反而倒下了,亏得应何从随行,好歹没让他们在重获新生之前先病死个精光。众人不能骑马,还走走停停,好不拖延,磨蹭到这会都还没到四十八寨。李妍不知从哪弄来了几个松塔,扔在火力烤了,穷极无聊地自己剥着吃——环顾四周,大家好像都很忙,没人跟她玩。传说中,少年侠士于夜深人静露宿荒郊时,不都是举杯邀月、慨然而歌的么?可是她伸长了脖子往周围看了一圈,发现她身边的“少年侠士”们居然全在篝火下“挑灯夜读”!应何从整个人都快扎到那些神神叨叨的巫*文里了,几次三番低头差点燎着自己的头发丝。李晟靠在一棵树下,翻来覆去地与那木头盒子上的机关较劲,不时还要拿小木棍在地上画一画。吴楚楚则伸手拿出水壶,手指在壶嘴上拈了一下,借着微微湿润的手指捋了捋笔尖,眉目低垂地奋笔疾书。李妍凑上去,将下巴垫在吴楚楚肩上,看着她条分缕析地在“泰山”的名录下追溯泰山派的来龙去脉与流传下来的套路精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说道:“泰山派的功夫跟‘千钟’一路,笨重得很,不是天赋异禀的五大三粗,练起来都得事倍功半,我看他们除了特别抗揍之外,好似也没厉害到哪去,楚楚姐,这玩意你练都没练过,真亏你有耐心整理。”李晟被她突然出声打断思路,头也不抬道:“李大状,闭嘴。”李妍不满地嚎叫道:“漫天星河如洗,大家一起聊聊天不好吗?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进错了话本,咱们分明是‘游侠志异’,都被你们演成‘悬梁刺股’了!”吴楚楚被她拉扯得直摇晃,只好短暂地放下笔。虽然被打扰,她还是不忍心冷落李妍,便顺着她的意起了个话头,说道:“头些年边境一直拉锯,总共那点地方,你进屋退,这回打败了曹宁,我觉得周大人他们就好像在铜墙铁壁上凿了个孔似的,一日千里,行*速度竟然比咱们回家还快,一路上尽是听小道消息了……你们说,要真打回旧都去,往后是就天下太平了么?”应何从觉得她这话十分天真可笑,便冷冷地说道:“太平有什么用,该没的早没了。”吴楚楚脾气好,不和他一般见识,认认真真地回道:“没了可以找回来,实在找不回来还可以重建,应公子不厌其烦地钻研吕国师的遗迹,不也是为了传承先人遗迹么?”应何从生硬地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人以后提及药谷的时候,说我们区区一点透骨青都解不了。”他提起这档子事,众人顿时想起单独前往蓬莱的周翡,顿时没人接话了。应何从默无声息地将已经快要干枯的涅槃蛊母尸体拿出来把玩。李晟则叹了口气,从木盒子上将目光揪下来,仰头望向天际,天似穹庐,北斗静静地悬在其中,分外扎眼,仔细盯一会,总觉得它好似会缓缓移动似的。他心里无端起了一个念头,不着边际地问道:“齐门禁地所用的阵法为什么是‘北斗倒挂’?”李妍和应何从大眼瞪小眼,不知他在说什么。倒是吴楚楚,想了想接话道:“我小时候看古书,上面说夜色将起的时候,北斗升上帝宫,周转不停,及至次日,正好倒挂而落,在晨曦破晓前退开。若是让我牵强附会一下,大约是‘天将破晓’的意思,是吉兆呢……”她话没说完,便见李晟诈尸一般倏地坐直了。吴楚楚:“怎么?”李晟猛地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木盒子:“我知道了!”李妍莫名其妙:“哥,你知道什么了?”“木盒上的机关!”李晟飞快地说道,“原来如此,十二块活动板,每动一次,说明过了一个时辰,把对应的星象与阵法自然也会跟着变动……我说怎么无论怎样算都算不清楚!”他根本不理旁人了,一边飞快地在地面上行算着什么,一边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些听不懂的话。众人见他煞有介事,便都围拢过来,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李晟拆那盒子外围的木板。李晟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弄了足有两个多时辰,霜寒露重的夜里愣是憋出了一脑门汗,接连将盒子外围十二块木板拆了下来。拆掉了锁在一起的十二块木板,里面露出一个有孔隙的小盒。李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肩膀僵得不似自己长的,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那小盒突然自己裂开了。李晟一声低呼,还以为触碰了什么机关,盒子自毁前功尽弃了,正手忙脚乱中,那盒中装满的信件雪片一样掉落在地,从中滚出了一个卷轴,在地面上“啪”一下打开——
“呀,小心火!”“连个东西都拿不住,李晟你那爪子上是不是没分缝!”李妍抢在卷轴滚进火堆里的前一刻,仗义出脚,险险地将它截住挑了出来,然后吱哇乱叫着跑一边扑灭鞋上的火星。。。吴楚楚上前将卷轴捡起来,小心地抹去尘土,见那是一轴陈旧的画卷,画着一副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的肖像,用笔非常朴实,毫无修饰,很像古时候那种遴选官员或是宫女时所用的人像。画的是个孩子,约莫十岁出头,看着还有几分稚气,角落里则写着他的生辰八字,没有姓名。几个人面面相觑。应何从问道:“这是什么?”“永平二十一年。”李妍念出了声,“永平二十一年是什么年?”“‘永平’是先帝年号,”吴楚楚随口解释了一句,而后又道,“如果这个人是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现在应该已经年近不惑了,奇怪,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何齐门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收藏这幅画……啊!”李晟忙问道:“怎么了?”吴楚楚突然指着卷轴上的一枚印道,说道:“这是我爹的印!”吴将*一直扮演着一个神秘莫测的角色,他好像既属于朝堂上那个海天一色,又属于江湖中这个海天一色,他的生平就像一个寡言少语的谜面,连上字里行间的留白,也不够推出一个连猜带蒙的谜底,妻子儿女也未曾真正了解过他。“不止那个卷轴,我看这里大部分信都是吴将*写给冲云道长的。要说起来,当时吴将*身份暴露,同齐门隐世之地被发现,几乎是前后脚的事,吴将*和齐门之间一直有联系,倒也不在意料之外。”李晟跪在地上,小心地将掉了一地的信件整理好,“唔……元年的,元年之前的也有……‘梁公亲启’就一封,奇怪,为什么发给梁绍的信会混在这里?”吴楚楚下意识地揪紧自己的衣角。李晟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她道:“吴姑娘,我们能看吗?”众人这才想起这些信虽然都是遗迹,却是吴楚楚亡父所书,当着她的面随意乱翻好像不太好。吴楚楚想试着回他一个微笑,没太成功。从海天一色第一次爆发出来开始,这些过去的故事,便好似都不那么光明磊落起来,没有人知道几乎被传颂成“在世关二爷”的忠武将*吴费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这些毕竟是密信……李妍刚想说什么,被李晟一个眼神止住了。李晟觑着吴楚楚的脸色,迟疑道:“若是不妥,我们……”“不要紧,看吧。”吴楚楚忽然打断他道,“我爹从小告诉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相信他。”她说着,半跪在地上,亲自撕开了那封写给梁绍的信,却见里头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笔记甚至有几分凌乱,近乎无礼地写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梁公,何必执迷不悟!”吴楚楚刚说完“事无不可对人言”,便被亲爹糊了一脸“纸里包不住火”,当即手一抖,信纸脱手飞了出去,幸而应何从在身边,忙一把抄在手里。应何从不大会看人脸色,兀自道:“这封信写给梁绍,但最终没到梁绍手里,而吴将*和齐门冲云道长之间一直有联系,因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当年利用密道隐匿无形的齐门就是吴将*等人与梁绍联系的渠道?”他将那封信纸夹在手指中间微微晃了一下,又说道:“‘纸里包不住火’,‘执迷不悟’,说明梁绍当时肯定在隐瞒什么,吴将*知道以后激烈反对,甚至冒着风险写这么一封节外生枝的信质问,而冲云道长截下这封信,为什么?怕他们双方发生争执吗?我感觉仅就这封信上的措辞而言,虽然不太客气,但也说不上指着鼻子骂,梁大人应该还不至于大动肝火吧。”李晟忽然道:“看信封,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李妍连忙将滚落一般的信封捡起来,念道:“建元……二年,哥,建元二年怎么了?你都还没出生呢。”李晟看了吴楚楚一眼,吴楚楚立刻会意,伸手在自己红彤彤的眼圈上抹了一把,去翻找她那些记了一大堆武林杂事的厚本子,翻了半晌:“建元二年……啊!李老寨主死于北斗暗算,大当家行刺曹仲昆未果。”李晟:“还有吗?”“唔,好像……等等,还有北刀传人入关,打伤山川剑,然后……”吴楚楚心思机敏,说到这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止住了自己的话音,四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吴楚楚往四下看了一眼,见不远处同行的流民们都睡得踏踏实实,周遭没有外人,这才小声道,“所以你们在想,老寨主和山川剑的事与梁、梁相爷有关,冲云道长私下截下这封信,其实是为了保护我爹?”“还不能定论。”李晟想了想,摇摇头,去拆其他信件。几个人此时全然没有了睡意,连母猴子似的李妍也老老实实地消停下来,帮着一起拆。吴费将*是儒将,又是兵法大家,早年机缘巧合结识阵法大家的齐门冲云道长,两人立刻一见如故……只不过两人之间明面上的联系自从吴将*假意投靠曹氏开始便断了,吴楚楚根本无从得知父亲还有这样一位故友。以永平三十二年为界,之前的通信多半是朋友之间谈心,大多是长篇大论,有时探讨阵法,有时也忧国忧民,彼时年轻的吴将*还会对先帝过激的新*发表几句外行话。但三十二年之后,仅从信件中就能看出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一整年只有几封信,一封是初春时写的,潦草而简略地说朝中暗潮涌动,自己十分不安,之后吴将*大半年音讯全无,到了腊月,又突然连发三封急件给冲云道长。“那年腊月,应该正是曹仲昆带人逼宫的时候。”李晟将吴将*三封信放在一起。第一封信口气比较急,显然是事发突然,吴将*没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封信便冷静多了,此时先帝已经驾崩,吴费在信中提到,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太子,不少字迹已经模糊,不知是不是当年曾经被眼泪打湿过。随后又是第三封信,显然,他们事与愿违,东宫已经罹难,太子殉国,小皇孙不知所踪,他们最终只保住了先帝的幼子……李妍插话道:“所以冲云道长收到了吴将*的信以后,才纠集了殷大侠和爷爷他们出手护送?”“嗯。”李晟盯着第三封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李妍捅了他一下:“你又怎么了?说人话?”李晟被她戳的晃了晃,难得没跟李妍一般见识,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信上的一句话:“小殿下受惊,悲恨交加,颠沛流离中高热,昏迷不醒。”“这是永平三十三年——也就是建元元年正月的。”应何从打开后面几封信,过了三十二年年底短暂的兵荒马乱之后,吴费将*的闲话便基本没有了,措辞简单直接,中间接连几封往来信,都只能算是便条,商讨的事却非常细致,李晟他们只能看见来信,看不见去信,却依然好似见证了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南渡的全过程。“这里提到海天一色不止一次,”应何从道,“但我觉得此‘海天一色’,应该非彼‘海天一色’,这时山川剑他们还在路上,‘海天一色’指的应该就是指假意投靠北朝的那份官员。此外,吴将*还提了不少次梁绍、梁先生等字眼,显然当时通信的并不只有吴将*和冲云道长两人。”“梁绍,自然是梁绍。”李晟头也不抬道,“当年南渡能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梁绍的杀伐决断……阿妍,你把吴将*手绘的行*路线图递给我一下。”吴费将*是领兵的人,地图画得十分细致,山川谷底都有标注,外行人看了也能一目了然。“你们看,”应何从在旁边说道,“图上画了两条线路,兵分两路,直至扬州守*驻地方才汇合,也就是说,当时有另一路人马负责引人耳目,掩护小皇子……皇帝南渡。”“他们当时应该是分两路下江南,梁大人调集南半江山的兵马北上,公然以天堑为据,分南北而治,当时北*穷追不舍,所以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是大内侍卫与残余的御林*做幌子,另一路是几大高手护送着真正的小皇子,为了保险起见,这计划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包括当时北上接应的几支先锋队伍。”李晟说道,“恐怕他们到死都以为自己拼死护送的是真正的皇子。等等,听说当年梁公子当年也是为了掩护皇子,带兵引开北*,最终殉国……他掩护的该不会是……”应何从道:“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办——你们别忘了,曹仲昆手上除了兵,还有北斗。那几条大狼狗从残兵败将中杀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反而是跟在山川剑他们身边,虽然没有排场也未必舒服,但几大高手守着,没有人能靠近,当年的沈天枢也不行,而且他们几个江湖人带一个孩子,脚程又快又不会招人眼,北*根本留意不到他们。”“靠得住吗?”吴楚楚忽然道,“那个沈天枢我是见过的,凶得很,他若是真的出手,肯定一探就知道真假,这戏岂不是演砸了?到时候北朝大*一旦回过神来掉头来围剿,南面的援*又不明真相,根本来不及救援,光凭几个高手,挡不住朝廷大*的。”这点他们深有体会,要不是齐门禁地供他们躲了躲,以周翡如今的武功,都差点被射成刺猬,何况其他。李妍嘀咕道:“吴将*在信里怎么也没写明白?”“这就算很明白了,”应何从道,“你看,信里提到‘诸君事不宜迟,千万小心’,还有‘幼主突逢大变,多多包涵’等言语,足够证明李兄推断得对。”吴楚楚:“可是……”李晟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一抬头:“慢着,当今是哪一年生的?”这问题没有来龙去脉,众人一时都愣了愣。李妍眨眨眼:“皇上?皇上是哪年生的,那谁知道?”吴楚楚和应何从却都是心思细腻的,立刻听出李晟的言外之意,两人同时往那画轴上望过去。吴楚楚轻声道:“皇上是哪年生的咱们不知道,但常听人说,皇上南渡时不过十岁出头……”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少年,三十二年时正好与当今年龄相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为何在生辰八字旁边还画了画像……为了证明他长得像谁?定下一明一暗两条南下线路的吴将*的私印,为何会出现在这幅画像上?李妍皱眉道:“也就是说,当年他们为了保护皇子,拿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当了诱饵?”其他三人一同将目光投向李妍。“看我做什么?”李妍莫名其妙道,“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吧?后来那小孩子怎么样了?”“不……”李晟艰难地说道,“阿妍,问题不是这个。”李晟轻声道:“问题是,当年两路兵马在江淮与梁大人调集的大*汇合之后,这个画像里的孩子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记载,没人认识,没有人知道他存在过……”“小殿下受惊,高热昏迷……”纸里包不住火。海天一色……海天一色……李晟激灵了一下,几乎不敢再想下去,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低声道:“都收拾起来,今天这事,谁也不要说出去,你们先回去,我亲自将这些东西送到姑父那——谁也不准说出去一个字,李大状,你听明白了吗?”李妍:“……”其他三人毛骨悚然,李妍还晕头转向着,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条黑影暴起,快得不可思议,连李晟都招架不及便已经杀到眼前。李妍本能地将吴楚楚往旁边一推,自己抽刀递了出去,刀尚未来得及推开,便觉一股大力当胸袭来,她顿时有种自己胸椎与肋骨都被压变了形的错觉,一声都没吭出来,眼前一黑,接连往后退了十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此时,李晟与应何从已经同来人交上手,只见那人全身裹在一袭黑袍里,不见头尾,瘦得好似一把骨头,武功却高得不可思议,李晟与应何从两人被他逼得手忙脚乱,丝毫没有还手之力。那人伸出一把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李晟的剑,长袖一摆,便将他甩出了一丈来远,然后一把抓住应何从的胸口。应何从整个人被他举了起来,周身的*蛇竟在那怪人面前不敢冒头。怪人将手探入他怀中,拎出了那只包裹严密的涅槃蛊母,口中发出可怖的尖声大笑,不似人声,说道:“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说完,他抓着涅槃蛊虫,将喘不上气来的应何从一把扔下,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是……咳咳咳!”应何从趴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气来,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只给那怪人拎了一下,便被按了几个青紫的手印,咳了个死去活来。吴楚楚虽然身手最弱,但最早被李妍撞了出去,此时反而没事,她惊*甫定地爬起来,一边拉起李妍,一边说道:“那个人的手你们看见了吗?”那怪人看不见头面,伸出的手却长得有些惊悚,干枯发黑的皮肉死死地贴在骨头上,半截胳膊和手掌能清晰地看出每条骨头的接缝。吴楚楚:“简直像那些被涅槃蛊吸干的僵尸!”应何从哑声道:“不用像,那就是涅槃蛊主……那个殷沛。”“是殷沛。”李晟沉声道,“我和他那些药人交过手,个个功力深厚,但是……嘶……都透着一股快烂的味。”吴楚楚急道:“那我们方才说的话岂不是被他听去了?”李晟小心翼翼地活动着生疼的后背,闻声低头扫了一眼那些要命的密信和画轴——殷沛没去碰它们,他方才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一举一动都活似被蛊虫上了脑,急吼吼地只抢走了那只死透的母虫,整个人都带着疯癫气。“别慌,”李晟定了定神,低声道,“我们也是凭空猜,连我们都不算有证据,殷沛更没有,那涅槃蛊母死了,对殷沛也不是全无影响,我瞧他神智未必清楚,这么个人,就算出去胡说八道也不会有人听他的。”应何从冷笑道:“当年他叫涅槃蛊上自己身的时候,他就未必还有‘神智’这玩意了。”“此事要紧,”李晟飞快地说道,“恐怕夜长梦多,耽搁不得,这样——阿妍,吴姑娘,你们俩继续带着流民上路,回去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姑姑,我现在立刻带着齐门这木箱去找姑父……应兄,那殷沛抢了涅槃蛊母,又听去了我们的话,我怀疑他这时不是要去金陵就是旧都,金陵的可能性更大。”“知道了。”应何从点头道,“我会去金陵看看,我也想知道他拿着一只死虫子还能闹出什么花来。”“有劳,阿妍,把你那块五蝠令拿过来,”李晟一点头,叫李妍交出随身带的红色蝙蝠令,又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名牌,一并递给应何从,嘱咐道,“先联系行脚帮,让他们去找杨瑾,擎云沟都是南疆人,世代同*虫*瘴为伍,防*避蛊方面肯定有压箱底的本事,你的蛇怕殷沛,倘若遭遇到了,未免捉襟见肘。还有别忘了拿着我的名牌去找我寨中暗桩,联系阿翡,我们寨中人在外行走,不管是谁,到什么地方一定会知会当地暗桩,他们联系得到——那殷沛武功太过邪门,万一他真发起疯来,得有个人能制住他。”应何从千里独行惯了,手上被他塞了两件信物,又灌了一耳朵嘱咐,当即有些不知所措。先是让他找擎云沟,随即又叫他召唤周翡,听起来,李晟好像既不相信他医*方面的造诣,又觉得他武功不行,然而不知是不是李晟语气太真挚的缘故,应何从竟然没觉出不快。李晟拍了拍他的肩头,越过应何从,扫了一眼被方才的动静惊醒的流民们,说道:“独木不成林,兄弟。”应何从愣了愣,握住五蝠令和名牌的手指微微收紧,继而深深地看了李晟一眼,极轻地一点头,转身走了。多方或明或暗的势力已经纷纷上路,辔头指向同一处——南都金陵。而金陵城中,却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连天。傍晚时分,残阳渐熄,有那风箫声动,秦淮河畔点亮了第一盏轻轻摇曳的莲花灯,微光所及,落叶瑟瑟地临水垂堤,悄然不见了踪影。宫墙内,百年繁华朱艳不改,雕栏玉栋悠悠在侧,谢允那原本沉在冰冷身躯中的*魄却头重脚轻地脱壳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檐牙与玉/柱、横陈的丹墀与琉璃四下碰了个遍,死乞白赖地不肯归来。一般高手之间,倘若彼此没有敌意,为了礼貌起见,可能会在隐匿的时候故意碰出一点很轻的动静,或是稍微卖一点破绽,这叫做“投石”,一来是打招呼,二来也是试探对方深浅。而如果被人一口道破藏身之地,第一声呼唤,藏身的人一般不会搭理,因为遇上的如果是那种功夫不怎么样的老油条,对方可能只是随口出言相诈,被骗出来就太傻了——这都是套路。谢允刚开始还以为是哪位调皮捣蛋的高人潜入宫里闹着玩。谁知当面被“高难测”的天意砸了个头晕脑胀。周翡其实也并不是用江湖老套路来调戏谢允,实在是她听刘有良说谢允直接进了宫以后,便按捺不住,擅闯了宫禁,闲逛了一整天,一无所获,本已经冷静下来打算离开了,谁知正好看见此地有一大堆大内侍卫站岗,一时动了些许促狭的好胜之心,打算在众高手眼皮底下溜进去玩一趟。她才刚带着几分得意成功上了房梁,就一眼看见了某人,差点失足直接掉下来,这才有了先开始的“投石”。而等谢允三言两语打发了赵渊,屏退下人道破她藏身之处的时候,周翡没有立刻反应,则是因为她看清谢允之后整个人僵直太久,居然不知不觉压麻了自己一条腿。可她并不打算暴露自己傻乎乎地在外游荡一天一宿,此时还一后背冷汗的事实,因此绷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溜溜达达走到谢允面前,佯装熟稔与漫不经心地伸手在谢允面前晃了晃:“怎么,又晕过去了?”谢允一把攥住她的手,随后被巨大的冷热之差惊得回过神来,连忙又松开。他方才对付赵渊时“如簧带针”的巧舌好似打了结,微微有些发木,呆了好一会,才拼命将游荡在头顶的*魄抓回一鳞半爪,摇头干笑了一下,没话找话道:“多少年不见,怎么一见我就这么凶?”周翡道:“是你多年不见我,我可总能看见你。”说完,她又微微咬了一下舌头,补了一句:“看得烦死了。”谢允的嘴角像是初春的冰河,飞快地倒过疏漏的光阴,缓缓融化出一个成型的坏笑,说道:“什么?在下这种花容月貌都能烦,你还想看什么?天仙啊?”周翡:“……”狗改不了吃那啥,姓谢的改不了嘴贱。谢允笑了起来,周翡不堪直视,掉头要回房梁,却被他开口叫住。“阿翡,”谢允勾起冰冷的手指,挑过她飘起的长发发梢,一触即放,他低声说道,“我很想你。”周翡脚步轻轻一顿。她觉得一点冰冷的气息克制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随后谢允隔着袖子上最厚的地方拉了她一把,说道:“我以前有没有同你说过,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周翡道:“你还一边啃着个加料的馒头,一边大放厥词,说要请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楼。”谢允:“那还等什么?”一刻之后,两人将皇宫大内视如无物,翻出宫墙,一路循着热闹跑了出去。天已经冷了,花灯却如昼,水汽四下缭绕,围在谢允身边,很快凝结成了细细的冰碴,好似微微闪光一样,他穿过人群,在前领路,不与周翡叙旧,也不问她来做什么,将来龙去脉掐头去尾,只沉湎于这一段说不清是真是梦的当下。他沿途嘀嘀咕咕地同周翡这没进过城的土包子指点帝都风物,刚开始周翡还有一耳没一耳的听,直到谢允指着一家胭脂铺说道:“你看那不起眼的小铺,取名叫做‘二十四桥’,也是有一段故事,据说两百年前,有一位流落风尘的绝色美人,一曲二十四桥名动天下,后来红颜渐枯,终于妥协于尘世,被一个富户出钱赎了去,临走前,她在这里吹了一宿的箫,后来人有感于此事,便在此专卖胭脂,以箫声为名,取意‘浮生若梦,红颜不老’。”周翡:“……”谢允摇头晃脑地叹道:“好好的小美人变成了大美人,还是不解风情。”周翡无言以对片刻,凉凉地说道:“……是啊?我还以为那家‘二十四桥’是我们寨中暗桩。”谢允胡乱杜撰被人家当场戳穿,居然一点也不尴尬,反而负手笑道:“啧,当年有个人在自家门口,连门都不知道怎么进,一路说了三十二个蜀中典故,二十八个是自己编的……”他话没说完,人已经一阵清风一般从人群中飞掠而出,过无痕好似犹胜当年,一条踩着青石板四处溜达的小狗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四下看,却连影子都没捕捉到。周翡虽然没有他与清风合而为一的绝顶轻功,却也竟然不怎么费力地跟了上来。谢允的脚步落在河边一处小酒楼旁边,立在桥头,水间雾气白茫茫地包围在他身边,谢允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精准无比地弹入挂着灯笼的窗棂里,继而冲周翡招招手,凭空跃起,灵巧地一点周围的桂花树,浓烈的香“呼啦”一下散落出来,他飘飘悠悠地落到了三层的屋顶上,那屋顶上竟有个“雅间”,隔出一小片地方,桌椅板凳俱全,只可惜没有梯子,轻功但凡有点不够用,上去便不容易。谢允探头对周翡说道:“上来,留神不要……”他话没说完,周翡已经利索地落在了他身后:“不要什么?”“……不要碰响下层屋顶上的铃铛,不然他们不给你上酒。”谢允顿了顿,才缓缓将自己的话音补全,轻声道,“陈师叔说你一日千里,连林夫子都怕了你,我先开始还以为他是溢美,现在看来,我也要怕了你了。”这时,屋顶雅间中“嘎吱”一声响,那桌下的木板竟从下面推开了,一个三层高的食盒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接着是一小壶酒。谢允自己上前,将酒菜端上桌,冲周翡道:“这就是金陵最好的酒楼,请。”周翡却没动,脸上隐约的一点笑容淡了:“我找到齐门禁地,见吕国师旧迹,阴差阳错明白了枯荣真气的要诀,但是……”一个酒杯忽然飞过来,打断了周翡的话,她下意识地一手抄住,连一滴也没洒,周翡愣了愣,只觉一股带着些许寒意的酒香扑面而来。“良辰美景,”谢允压低声音道,“说这些煞风景的,你是不是找罚?”周翡带着几分迷茫抬起头,谢允与她目光一碰,突然抬手捂住心口,扼腕道:“人生多遗恨哪,恨桂花浓、良夜短、牡丹无香、花雕难醉,扰我三年清梦的大美人就在面前,娶不到,啧,生有何欢?”周翡:“……”谢允又蓦地回头冲她挤挤眼道:“要是美人肯亲我一下,我就能瞑目了。”周翡:“……你是不是想从屋顶上滚下去?”谢允大笑:“头朝下?不行,不雅。”他说着,将周翡拉入座中,没型没款地翘起长腿,放在“屋顶雅间”的木梁上,远处画舫已经开了起来,在波光中隐约传来笙歌,他眯着眼睛望去,握在手里的杯中酒转眼冻出了霜,好一会,才说道:“方才是说笑的,能耽误你三年,我已经能笑傲九泉了。”周翡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随即她嗤笑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没你我就不过这三年了?”谢允道:“没有我,你不必和武曲对上,不必去什么九死一生的齐门禁地……”周翡一本正经地接道:“是啊,也不必想练成脚踩北斗的盖世神功。”谢允哑然片刻,讶异地回头望向她:“我天,这么不要脸,真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周翡无声地笑起来。这时,水面上不知是谁吃饱撑的,无年无节,却在水上放了一把细碎的小烟花,顷刻照亮了一片,谢允被那亮光惊扰,略一偏头,却觉得一股极浅淡、而又略带着一点少女气息的甜味飞快地靠过来,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扫过。谢允呼吸倏地一滞,呆住了。
有好一会,两人谁都没吭声,江风盘旋在屋顶,四下静谧得仿佛只剩下水声。首发哦亲方才那艘画舫已经游走了,而谢允依然愣愣地盯着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里正打算要开出一朵转瞬枯荣的昙花。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壶酒都喝完了,直到壶里一滴也倒不出了,她方才发现一点味道也没尝出来,这壶美酒喝得好似饮驴,纯粹是浪费了店家一番心思。她突然觉得尴尬得很,“腾”一下站了起来,谢允却仿佛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除非正在遭人追杀,否则谢允脸上鲜少能看见这样正色到深沉的表情,大约是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颇多尴尬,不好太过认真,便只有一只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让自己和别人都能好受一点。他手指扣得很紧,指尖竟有些发白,声音发紧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周翡其实很想自欺欺人地说一句“我会在金陵陪住一阵子”,可她也知道,谢允问的并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后。她有心回避,有心装傻,可是看见他那双倒映着微光的清澈目光,便终于还是咬紧牙,艰难地调转目光,直面丑陋的真相。“我不知道,”好一会,周翡才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没有什么差遣,倘若没有,北斗那两颗人头我是一定要取回来的。等清了这些旧恩怨,我可能会回四十八寨,帮楚楚整理那些失传的东西,需要的时候再给寨中当个打手,然后……然后也许就天下太平了吧?”“嗯,”谢允嘴角露出了一点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经把路铺好了,还有什么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周翡看着他,觉得他除了消瘦,那模样与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牵机中走转腾挪的时候几乎没怎么变过,他好像一个已经被短暂的光阴与过多的经历定了型的人。谢允无理取闹地冲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个短命的丈夫,这样二十年以后,我还能再去找你。”周翡用力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谢允的手指好像编成了一方逃不脱的牢笼,纹丝不动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发起抖来,所有习惯了隐匿和内敛的情绪都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声势浩大地在她狭窄的心口来回碰撞。谢允双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低声道:“别哭,人与人相聚之日,总共不过须臾,哭一刻就少一刻,这么一想,岂不是很亏?你我未曾白头,便已经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终,说来不也是幸运么?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周翡猛地甩开他:“你才哭。”“好,周大侠怎么会哭?毕竟是能‘脚踩北斗’的天下第一。”谢允顿了顿,又十分机灵地补充道,“虽然是自封的。”因为这句“机灵”,金贵得让太医团吵成一锅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了八条街。民谚里所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乎都已经成了孩子们不愿听的陈词滥调,周翡小时候在周以棠书房里打盹的时候,时常会挨上这么一句数落,她从来都是左耳听、右耳冒,而她长到了这个年纪,居然后知后觉地体会到此言中三味。他们只有这一点时间,好像穷困潦倒的守财奴手中那把光秃秃的大子儿,越数越少、越数越捉襟见肘,恨不能将每个子儿都掰成八瓣花,把每一个须臾都切分成无数小段。白天,谢允在宫里还挺忙,时常要应付一大帮人——没完没了的礼部官员,没有屁用的太医,以及赵渊自己。赵渊仿佛是为了讨好谢允,甚至将自己圈禁了多年的皇长子赵明琛也放了出来,而且三天两头地召唤明琛进宫,让一个满脸憔悴的和另一个一身病容的尽情表演兄友弟恭。周翡这种时候一般都在梁上看赵家的热闹,谢允和她短暂地商量出了一套特殊的手势,谢允常常一边人五人六地同别人虚以委蛇,一边用背在背后的手对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话,几次三番逗得她这梁上君子险些露陷。等打发了这群闲杂人等,谢允便会将皇宫内院视为无物,带着周翡在金陵城里到处玩。纨绔那一套,江湖客那一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上手,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教坏了周翡——如果不是谢允身上的透骨青发作越来越频繁,每日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这些天简直能堪称美好了。而随着国耻之日腊月初三的临近,端王暂居处也越来越热闹,隆重的礼服与物品流水似的往里送,而朝廷内外也不知从哪里掀起了一股谣言,说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端王接回来,恐怕是动了要立太子的心。这谣言效果非同小可,谢允门前几乎有些门庭若市了,闹得他不厌其烦,差点想搅*了赵渊这场所谓的“祭祖大典”,只好每日装病,闭门谢客。腊月初一,祭祖大典已经一切就绪,就等正日子各方粉墨登场了。而就在此时,前线传来捷报,北朝仓皇集结的残兵败将根本像是纸糊的,有些甚至听见南朝大*动静便已经望风而逃,周以棠在数月之内便直逼王都。一年难见几颗雪渣的金陵居然早早地便下了场小雪,虽然柔弱得很,才落地就化成了泥,但借着“瑞雪”之名大拍马屁歌功颂德者却是声势浩大。至此,天时地利人和,于赵渊,好像已经一应俱全。可赵渊却显得比往日更加心神不宁,照常来探病的时候,才刚与谢允说了几句闲话,一个大内侍卫模样的男子便匆忙进来,弯腰在赵渊耳边说了几句话。此人想必是赵渊的心腹,用了“传音入世”一类的功夫,连只言片语都没露出来,话没说完,便见赵渊的脸色变了,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没同谢允交代一声,转身就走。谢允假模假样地将他送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冲周翡打了个手势,听见一声轻响,知道周翡是依言追了出去。他若有所思地靠在门口,轻轻拢了拢外袍,这时,正巧一个收拾茶具的小太监端着一堆杯盘躬身出来,行礼时无意中看了谢允一眼,当即吓得“啊”了一声,手里的杯盘在地上撞成了一堆碎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下……”谢允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僵直的手指尖竟生生的裂开了,皮开肉绽,他居然也没感觉到疼,还不小心将外袍衣领蹭得殷红一片,活像刚抹了个脖子。与此同时,周翡悄悄地缀上了赵渊。赵渊怕死怕得很,所到之处,各种侍卫与大内高手或明或暗地将每个角落都挤满了,饶是周翡武功高,也着实出了好一把冷汗,几次三番差点被人发现,好不容易靠近赵渊的寝宫,她也没什么好办法了——赵渊这厮住的地方为防有人刺杀,周围方圆三丈之内,连过膝高的小树都给砍干净了!铁桶一般的侍卫围在他寝宫周遭,还有人来回巡逻。周翡还是头一次见到怕死怕得这样隆重的大人物,刚开始觉得赵渊有点逗,片刻后,她有点笑不出了,心头多次起伏的疑惑浮了起来——这训练有素的护卫队不可能是仓促集结的,赵渊堂堂一个皇帝,活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之中有多久了?他到底在怕谁?好像有人将“刺客”这个词楔入了赵渊脑子里一样。就在这时,遥远的寝宫里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周翡一皱眉,只见几个黑衣锦袍的侍卫匆忙离开了,她当即绕开赵渊给自己打的人海牢笼,跟上了那几个黑衣人。几个人轻功还不错,但同真正的高手没什么好比的,周翡追得十分轻松,见那几个侍卫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带了一大帮人,声势浩大地出了宫,奔着皇城外一处民居而去。几个身着便装、寻常小贩打扮的山前对领头的侍卫说道:“人在这,确定,我们一直看着呢。”什么人?藏在暗处的周翡顺着那“小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一处大院子,院中种满了花,在寒冬腊月天里竟开得芳香灼灼的,几条花藤从院墙里攀出来,泄露了满院□□,竟显得有些诡异。不知为什么,这开满花的院子让周翡觉得有点熟悉。下一刻,领头的黑衣侍卫一声令下,众人将小院团团围住,粗暴地破门而入。……然后一起呆住了。只见那小院寂静一片,挂衣服的架子犹在,上面的盛装却不见了踪影,几根翠鸟的尾羽飘落在地上,而繁华簇拥下,挂着一个小小的秋千,在微风中一摇一摆。与当年邵阳城中,一宿烟消云散的羽衣班小院一模一样!这时,吊得高高的女声远远传来,唱道:“长河入海,茫茫归于天色也——”黑衣侍卫大喝道:“追!”众人一拥而上,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追了上去。周翡这才从藏身之处缓缓走出来,她倒不担心,人去楼空的把戏是羽衣班的绝活,而方才捏着嗓子唱曲的那声音化成灰她也记得——正是木小乔那大魔头。一个霓裳夫人,一个朱雀主,那两位前辈若是一处捣起乱来,将赵渊身边那帮酒囊饭袋全叫出来也不见得抓得住他俩……问题是,这又是哪一出?周翡钻进了羽衣班空无一人的小院,见里屋的门虚掩着,刚刚燃尽的香炉气味未消,杯中还有一个底的酒水,而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刀一剑的两柄木头鞘,中间夹着一封字条。周翡小心地将那封字条取下来,见上面写道:“羽衣班携《白骨传》抵京,为我大昭盛世献礼。”
木小乔那一嗓子好像好像一把遍地生根的草籽,一夕之间,仿佛到处都在传唱那神神叨叨的白骨传,事态发酵太快,乃至于临时要禁已经来不及了,禁*一时发了昏,听见谁唱了,便当场抓人。.s.cOm可哪怕是戏子伶人之流,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抓,金陵素来有雅气,文人骚客、达官贵人等常有结交名伶与名妓的旧风尚,禁卫刚一现身,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因赵渊近年来手腕强硬,没有人敢公开质疑,私下里的议论却甚嚣尘上。赵渊当晚大怒,恼了手下这群不知何为欲盖弥彰的混账东西,将禁卫统领打了三十大板,隔日朝堂露面,绝口不提禁*抓人之事,只十分真情流露地回忆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国耻家仇与卧薪尝胆的,最后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犹记当年之耻,自腊月始,宫中已禁了鼓乐。众人精们自然闻弦声知雅意,下朝后回家纷纷通知各路相好,夜夜笙歌的金陵夜色突然便沉默了,祭祖大典前夜,透出一股诡异的安宁。又是个阴沉沉的寒天,周翡在金陵城中转了个遍,没找到霓裳夫人等人的踪迹,傍晚又溜进了皇宫。她预料到谢允恐怕不能出宫了,还是去看了看他,本想问问《白骨传》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谢允一反常态,早早歇下了,只给她留了张字条,说是要陪着赵渊演完“立储”这出戏,之后就能自由出宫带她去玩了,叫她先回去。周翡捏着他的字条,凑在宫灯下烧了,在高高翘起的宫殿屋顶坐了一会,始终不见月色,她眼角突然无来由地跳了两下,便纵身跃入夜色中,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而“早早歇下”的谢允突然在千重的床帐中睁开眼。借着一点微光,他看见自己身上又无端多出了不少大小创口,从手指尖开始,此时已经蔓延到了肩头胸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缭绕在周身左右,仿佛昭示着这苟延残喘的**大限将至。刚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赵渊震怒,太医们吓得险些集体上吊,但也实在无计可施,只好按着刀剑外伤来处理他身上那些越来越多的血口子。谢允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仰面望向床帐,心里懒洋洋地盘算着,赵渊听了那出《白骨传》,恐怕是睡不着了,他也够可怜了,祭个祖而已,一方面担心那突然冒出来的《白骨传》有什么阴谋搅局,一反面还得担心他精心准备的“立储”大戏没开场,“储君”本人就先裂成一幅破风筝。啧,操心恁多。这一夜,湿漉漉的金陵街角,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楼一角还亮着灯。那里有一个人做富商打扮的男子,长得心宽体胖,一个人占着两个人的地方,正在慢吞吞地就着一杯淡酒捡小菜吃,十分悠哉。店小二哈欠连天地给他添酒,忽然,两个中年男子顺着酒楼的木楼梯上楼来,看打扮大约是这年轻富商的护卫之流。其中一个身形瘦高,脸上有几道刀刻似的皱纹,乍一看平平无奇,店小二却在碰到他眼神的瞬间就激灵一下吓醒了,手一哆嗦,酒都倒在了桌子上。那身形十分富态的富商见状,便摆摆手道:“下去吧,没有吩咐不必过来了。”店小二闻听此言,如蒙大赦,吭都没吭一声,一溜烟跑了。“富商”这才道:“沈先生,童大人,请坐。”原来这正是曹宁一行。童开阳眯着眼扫了一眼那店小二逃离的方向,说道:“行脚帮的小崽子,武功不怎么样,人倒是乖觉得很。”“只是被沈先生气息所慑,不必介怀,”曹宁道,“如今金陵城中正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咱们大隐于市,不算打人眼——怎么样了?”“唱曲的没了。”童开阳斟了两杯酒,先恭恭敬敬地放了一杯在沈天枢面前,沈天枢却不给他面子,接过杯子直接从打开的窗户里将酒倒了,自己兑了一杯白水。好在童开阳与他相识多年,早知姓沈的是什么尿性,也没当回事,反而一笑道:“大哥这是到了‘清水去雕饰’、‘返璞归真’的境界了。”沈天枢没搭理他这句马屁,只说道:“赵渊小儿要在明日祭祖大典上宣旨册立他那短命的侄子为太子,你们不是说那小崽子中透骨青很多年了吗,怎么还没死?廉贞果然是个死不足惜的废物。”曹宁道:“赵渊就是看上了他这个侄子病病歪歪,才敢立其为太子,正好今日立储,明天储君就死了,他跟着假惺惺地哭一场,便算是‘还*’未果,往后更是名正言顺的皇帝。”童开阳奇道:“那赵明允不过是太子遗孤,又不是赵家册封过的真太子,赵渊身为长辈,权宜之时接过玉玺,当了这皇帝,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曹宁说道:“若不是赵渊一天到晚将‘还*’二字挂在嘴边,又要掩耳盗铃地做什么‘祭祖’‘立储’的仪式,没人说过他不正统。要我说,赵渊其人,可算是个当世的人物了,可不知为什么,在提到一些事的时候他总是过分在意,乃至于有点失了分寸……说不定这里头还真有什么你我不知道的猫腻。我瞧那位顶着化名好多年的‘谢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大概不想早早撒手人寰,不然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弄出一个‘白骨传’?嘿嘿,南朝赵家,着实让人浮想联翩。”沈天枢在旁边无动于衷地喝凉水,童开阳又道:“这叔叔侄子两个也是有趣,互相都恨不能对方赶紧死,偏偏还要凑在一起演一出和睦立储传位,难不成将来太子不死,赵渊还真要传位给他么?”沈天枢冷哼道:“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我就想知道,我要是真取了赵渊小儿的项上人头,岂不是便宜了那病*?”“便宜他?”曹宁笑道,“沈先生,我‘失踪’这么久,手中兵权都便宜了我那皇兄呢,结果怎样?”童开阳忙道:“愿闻其详。”“南方新旧两*从前朝斗到现如今,王都都给他们斗丢了一回,眼下东风方才压过西风。周存知道自己根基不稳,从不肯代表新*,将自己放在马前卒的位置上冲锋陷阵,这会更是干脆在前线鞭长莫及,赵渊但凡有点什么意外,那位殿下……”曹宁摇摇头,笑道:“他若是真有在金陵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强行弹压众人的魄力,当年怎会被他皇叔暗算到那种地步?皇帝早就换个人当了。眼下的局面,对赵渊来说是一动不如一静,对咱们来说则正好相反,越是浑水,就越容易摸鱼,我的人手还在*中,召集起来不过一两封信的事,只要足够乱,咱们未必不能翻盘。”童开阳何等机敏,自然听得出这个“咱们”指的并不是北朝,而是曹宁自己。这故事大抵是这样的:北帝无能,嫉恨兄弟,导致前线兵败,自己最好也灰头土脸地死在南人复国的铁蹄之下。反倒是惨遭陷害后流落民间的端王爷剑走偏锋,带着两大高手,使一招釜底抽薪,彻底搅混南北的水,只要周旋得当,还能东山再起。到时候,没有人会记得他是贱婢妓子所出,没有人会记得曹仲昆那偏心偏到东海岸边的遗诏。童开阳低声道:“那边少不得向殿下讨个拥立之功了。”曹宁轻轻一笑:“怎少得了二位……”他话没说完,沈天枢便不耐烦听了,将凉水一饮而尽,硬邦邦地打断曹宁道:“我见旧主印,听命于你,理所应当,只是听你差遣这一回,往后咱们两不相欠,不必给我什么功。”说完,他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要走。这时,一阵可以放重的脚步声从酒楼下羊肠似的街道上传来。沈天枢不知为什么,循着那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见泛着水光的青石板那一头,一个年轻女子提着一盏纸灯笼缓缓走过来,她身形纤秀,与满街的江南女子没什么分别,穿着时下流行的温婉长裙。她低着头,走得并不快,径直来到了一家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铺子后门,等门的家人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早早地开门等她,教训了晚归的女孩几句,女孩默不作声,将灯笼挂在门口,随后“吱呀”一声,家人重重地伸手合上了门扉。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沈天枢才十分不明所以地收回视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一个不知是俊是丑的小丫头看。然后他也不管曹宁和童开阳的脸色,转身自顾自地便走了。沈天枢没看见,他刚一离开窗口,那扇关上的门扉便又打开了。周翡十分警觉地在门缝出四下探看。旁边暗桩的人操着一口被当地人同化的软语问道:“怎么,有人?”周翡迟疑着摇摇头,她方才无端一阵毛骨悚然,今日是去宫里找谢允才没带刀,否则那会指不定就抽出来了。正在纳闷时,金陵暗桩的管事快步走了过来,低声道:“阿翡,怎么才回来,有人找你,带了这东西,你看看,认不认得?”说着,将一个包裹塞给她,周翡低头一看,见包裹里的东西正是在齐门禁地里她脱给吴楚楚她们的那件彩霞软甲。周翡:“人呢?什么事?”“在前面等你,紧赶慢赶的,看来是有要紧事,你快点!”很快,睡不着的就不止是赵渊了。然而无论凡人怎样辗转,太阳还是照常升起。第二日一早,还不过四更天,金陵便忙碌了起来。天还黑着,谢允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任凭下人们摆弄梳洗。突然,给他梳头的宫女“啊”了一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该死!”谢允不用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往后颈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血迹,想必是好好的皮肉突然开裂,将那小姑娘吓着了,他便轻轻一摆手道:“不碍,接着梳吧,一会不流血了,找东西替我遮一遮。”赵渊正好一只脚跨过门槛,脚步生生地顿住了。赵渊知道谢允就是“千岁忧”,也怀疑过那《白骨传》是此人一手炮制,可既然这样,他为何敢这样大喇喇的署名?何况他眼下的情况,医院都一筹莫展,从头到脚就写着“命不久矣”四个字,难道他还能有什么图谋吗?谢允若无其事同他行礼问安,说道:“陛下,您今日册封储君,若储君明日就死了,人家会不会说是这位置太贵,命格不够硬的压不住?那往后可没人敢给您当太子了。”他甚至当年也不再称呼“皇叔”。赵渊神色几变,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明允,你可有什么心愿?”谢允答非所问:“梁相当年有什么心愿?”赵渊沉默许久,说道:“梁卿希望天下承平,南北一统,有人能将他和先帝的遗志继承下去,不要因为当年结局惨烈,便退缩回去。”谢允闻言点点头:“看来陛下都做到了。”赵渊的表情依然十分紧绷。“我确实有愿望。”谢允挥开一干围着他转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冲赵渊一弯腰。“我盼陛下能有始有终,不忘初心,不要辜负梁公多年辅佐;也盼自己一干亲朋好友与挂念之人都平安到老,长命百岁;至于‘天色’也好、‘海水’也好,都已经由妥帖之人保管。”最后一句尤其要命。谢允话音一顿,又笑道:“将错就错,未尝不可,天子有紫微之光护体,何必在意区区白骨魑魅?”赵渊说不出话来。“愿陛下千秋万代。”谢允抬头冲他一笑道,“时辰快到了,皇叔,咱们便走吧。”
谢允刚开始还以为天只是没亮,却原来是还没放晴。木小乔和霓裳夫人萍踪飘渺地唱了一出白骨传后飘然离去,却给京城禁卫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虽得了谢允一句“将错就错未尝不可”的保证,赵渊仍是如履薄冰地叫人戒严了。谢允身着繁复的礼服,感觉脖子上的裂口快给冠冕压得裂开了,幸好他此时血流速极缓,一会就给冻住了,他陪在一边,冷眼旁观赵渊祭告先祖。仪式又臭又长,听得他昏昏欲睡,便忍不住想,先帝若真有在天之灵,只怕已经给念叨烦了。金陵的冬天潮湿而阴冷,虽没有旧都那样冷冽的西风,却也绝不好受,不多时,又飘起了细盐一般的小雪来,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冻得瑟瑟发抖,在一边陪着,赵明琛领着一帮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队整齐,目光不小心和谢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开。谢允懒得揣测他在想什么,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并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层,他已经感觉不到冷热了,觉得心脏越跳越慢,心里漫无边际地走着神,掐算着自己的时间,寻思道:“恐怕我这辈子是回不去旧都了。”这时,赵渊拉住他。谢允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这个环节,他觉得腿有些发麻,好不容易稳住了往前走了几步,顺势跪下。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声开腔道:“朕父兄当年为奸人所害,亲人离散,朕年幼无知,临危受命……”谢允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黑压压的禁卫,心道:“这种场合,阿翡恐怕是来不了了,也好,省得让她看见我这傻样。”“为*二十余载,夙兴夜寐,惶惶不可终日……”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谢允胸口升起,先是有点麻、有点痒,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某种尖锐的刺痛感,华服之下,缓缓蔓延全身,谢允眼前忽然有点模糊。“朕以薄德,不敢贪权恋位,欲以托丕图于先皇兄之贤侄,遵天序、恭景命……”谢允缓缓将气海中最后一丝仿佛尚带余温的真气放出来,聊胜于无地游走于快要枯死的经脉中,心里苦中作乐地想道:“要是我死在这里,陛下可就好看了,幸亏一早出门就把‘熹微’给阿翡送去了。”“钦此——”谢允微微一抬眼,落下的雪渣从他睫毛的间隙中落了下来,扫过鼻梁,又扑簌簌地落入他同样冰冷的衣襟中。“臣……”谢允重重轻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诏。”一声落下,谢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鸣听不清,还是身边这帮大傻子真没料到这个答案,都愣了,总之四下是静谧一片,落针可闻,一阵阴冷的风从高高的天地祭台上卷下来,谢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样平静,不慌不忙地说道:“臣有负先祖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斗,德行不端,六艺不通,体格不健,恐……”赵渊陡然喝道:“明允!”“恐无福泽深厚之相。”谢允充耳不闻,缓缓补全自己的话,继而抬头,“臣……”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截口打断谢允。那声音好似离得极远,又好似就在耳边,极沙哑,喉咙中好似生了两片生锈的老铁。赵渊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遥远的御辇所在之处,有个*影似的人“飘”在御辇高高的华盖之上,那人只有脚尖一点轻轻地支在一丈八的华盖上,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宽大,随风猎猎而动。所有禁卫身上的弦一齐绷紧了,没有人知道此人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去的!黑衣的统领压低声音道:“拿下。”进退无声的禁卫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话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转身就位,四支小队同一时间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声——那“*影”倏地动了!他黑云似的从那高高的华盖上悠然而下,长袖挥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将潮水一样的箭头与禁卫挡了出去,口中朗声尖啸,不少平时身体不怎么样的文官当时便被那声音刺得头晕眼花,一时站立不稳。一个侍卫两步上前,一把扶住赵渊:“皇上,请先移驾!”那*影却出了声,用那种沙哑而阴森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们以为南渡归来的真是你们的皇帝吗?哈哈哈,可笑,死后为何不去问问山川剑,因何被灭口?“赵渊整个人一震,好似逆鳞被人强行拔去,整个人脸上顿时青白一片。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肘,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闪过,他猝然回头,见那竟是亲王高冠,那么重的冠冕横着便飞了出去,极刁钻地撞在了那“*影”腿上,竟当空将他打了下来!谢允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将赵渊甩向身后侍卫:“妖言惑众的疯子。”那“*影”一落地,顿时便陷入了禁卫包围圈中,槍阵立刻压上,那“*影”踉跄了两步,头上的兜帽应声落下,竟露出一张骇人的骷髅脸来!他所有的皮肉都紧紧贴在头骨上,干瘪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齿的痕迹,血管与经脉青青紫紫、爬虫似的盘踞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细得一只手能握住的脖颈上,皮下竟有一只巴掌大的虫子形状凸了出来!谢允叹了口气,隔着重重的人群,几不可闻地叫道:“殷沛。”几个侍卫冲上来:“殿下,还请速速离开是非之地!”殷沛纵声大笑:“既然名为‘涅槃’,怎会死在你们这些凡胎**手中,我还是独步天下第一人——”谢允挪了一步,却微微有些踉跄,好像刚才将殷沛砸下来的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被侍卫慌忙扶住:“殿下!”殷沛一露脸,好似凭空降下了个大妖怪,吓得当场一片混乱,赵渊一边被一众侍卫簇拥着离开,一边大声喝令着他们顾着谢允。谢允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不知为什么,他永远也分不出陛下的真情和假意。人心和人心之间,隔了这样遥远的千山万水吗?“不用怕。”谢允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我说了将错就错,就是将错就错。”扶着他的侍卫没听清:“殿下?”谢允轻轻一挥手,自己站稳,强提了一口气:“保护皇上去。”与此同时,一处高楼上,曹宁听见一个北斗黑衣人上前耳语,忽然便笑了,说道:“怎么是他?唉,我一直以为是我生不逢时,原来只是风水轮流转,赵渊也有今天——告诉沈先生,机不可失,不必管原计划,便宜从事。”那黑衣人闻声一点头,好像一道影子,贴着墙面滑了下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赵渊自从继位以来,还从未这样狼狈过,脚步仓皇中,他几乎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逃亡之路。他已经忘了自己的故乡,只记得从小便被养在永平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京官府上,按辈分是他的远房叔爷,小女儿嫁进宫中做了个不受宠的庶妃。他父母双亡,被亲戚来回推诿,因为面貌长得与娘娘的小皇子有几分相像,被这位叔爷领回去收养,想让他同小皇子做个玩伴。可是体弱多病的小皇子似乎并不需要一个宫外的玩伴,他连那位殿下的面都只见过一次,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便是好好读书,考个功名,仗着这一点遥远的皇亲,将来讨些微不足道的照拂,谁知一朝风云突变,他懵懵懂懂地被人盛装收拾,塞进了南渡的路。人人都称他为“殿下”,待他毕恭毕敬,唯独他怕得要死,过于敏感地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活靶子。那一路上,到处都在死人,他无数次从梦中被人唤醒,在刀光剑影中缩成一团,祈求上天再给他一点运气,叫他能再活一天……“刺客!保护皇上!”一声惊叫突然拉扯住赵渊紧张的神经,他蓦地回过神来,只见不知从哪杀出了一对黑衣人,横冲直撞地抢入侍卫中间。“北斗!是北斗!”“保护皇上!”无数双手在他周围推来搡去,九五之尊成了个被人击鼓传花里的那朵“花”,赵渊与从小在东海学艺的谢允不同,纵然有武师父,也不过是学些骑射之类的强身健体功夫,他踉踉跄跄,心里一时升起些许茫然,心道:“为什么单单是今天?就因为我不是正根,所以贸然‘祭祖’,遭了报应吗?”“皇上,这边移驾!”混乱中,不知是谁拽了他一把,护着他从来势汹汹的北斗黑衣人刀剑下逃离,都是一样的禁卫,赵渊不疑有他,不知不觉中便跟着走了。周翡头天晚上在暗桩中等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应何从,先是猝不及防地被他灌了一耳朵齐门禁地中的密信与各种推测,脑袋整个大了三圈不止,找不着北的旧疾差点当场犯了,及至听到殷沛那一段,更是恍如雷击,一迭声问道:“什么?殷沛?他还没死?他抢走死蛊虫干什么?难道他能复活涅槃蛊母?”应何从一问三不知,周翡却当时就坐不住了,刚开始还算勉强有理智,谁知半夜三更突然有个宫人送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长刀来。周翡握着那把铭为“熹微”的刀呆立半晌,突然就失心疯了,连夜催着应何从处出门,四下去搜索那不知躲去了哪里的殷沛——她还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既然殷沛身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让虫蛇全部退避三舍,不如叫应何从带她去放蛇,因为*郎中的蛇听话得很,让往哪走往哪走,倘若到了什么地方,蛇群要发疯,那里便必然有殷沛的踪迹。应何从闻听这“绝妙”的主意,认为姓周的怕是病得不轻,但又打不过她,只好屈从。他们俩大海捞针似的从半夜找到了天亮,一直搜到了禁卫提前戒严,两个人还得一路躲躲藏藏,也没找到殷沛一根毛。周翡正暴躁地逼问应何从:“李晟那孙子说得准吗?”突然,看见城中大批的黑甲禁卫*如临大敌地往城南天地坛方向跑去。-
风雪比方才更冲了些,谢允听着殷沛那疯子极富有穿透力的吱哇乱叫,心里有点索然无味,他想甩开这帮人,去见周翡,再不见就走不动了。他的轻功独步天下,号称风过无痕,倘若吴姑娘的笔足够公正,中原武林百年间最惊艳的轻功该当有他一笔,如今却只能用它来躲开这些多余的人,方才在一片惊呼中掠出人群,便再没力气“腾云驾雾”了,只能一步一步贴着墙,吃力地提起两条腿,缓缓往前走。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吼:“狗皇帝死了!”谢允一愣,他深吸一口气,将额头紧紧贴在一侧石墙上,深吸了口气,崩裂的指尖变本加厉地惨不忍睹起来。“不对,”谢允心道,“殷沛是意外,剩下的人是有预谋的。”周先生离旧都只剩下咫尺宽的距离,两代人苦苦挣扎,无数人舍命、舍了声名才走到如今这地步……他死不足惜,怎能看着他们功败垂成?他浑身都在发抖,流出的血很快被冻住,在青灰的石墙上留下了一道血手印,继而狠狠地将鲜血淋漓的手指攥紧,在一片霜雪纷飞中转身往那声音传来之处掠去。赵渊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身边禁卫莫名地越来越少,忽然,一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禁卫”毫无预兆地举起手中刀,当头劈向他后背,电光石火间,赵渊不知从哪来一股力气,蓦地往前扑去,姿态不雅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刀,喝道:“大胆!”那“侍卫”轻轻地笑了起来,缓缓提起的衣袖下面,露出了一个北斗的标记。“同伴”突然反水,赵渊身边仅剩的七八个侍卫连忙围成一圈,将皇帝护在其中,那北斗黑衣人却突然笑了,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一人笑道:“参见陛下,陛下,咱们可有二十多年不见了吧?”赵渊脑子里“嗡”一声响。小巷子尽头,一袭扎眼的红衣露出来,来人轻轻笑道:“北斗,武曲童开阳,参见陛下。”赵渊一咬牙,硬是从地上爬了起来,自己站定了,冷冷地问道:“曹宁呢?”童开阳笑道:“怎么,陛下是想叙旧拖时间,等人来救吗?那我们可……”他刚说到这里,人便已经到了近前,赵渊根本连个人影都没看清,一个禁卫便在他眼前身首分离了,冒着热气的血水飞溅到他身上脸上,腥臭气扑面而来,赵渊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一下撞在了墙上。童开阳一甩重剑上的血珠,狞笑道:“……太吃亏了。”这些禁卫虽然也都是百里挑一,却岂是童开阳的对手,不过两句话的光景,已经变成了一地尸体,这种时候,哪怕赵渊再经天纬地,也忍不住觉得自己是到了穷途末路。童开阳格外想对着他强忍的惊恐再欣赏一会,却也深知赵渊狡猾,为防夜长梦多,他一声不吭,提剑便直接刺向那男人光洁脆弱的脖子。赵渊忍不住闭上了眼。就在这时,一股极细的风与他擦肩而过,赵渊脸上却好似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被那掠过的风扫得火辣辣的疼。他吃了一惊,蓦地抬眼望去,童开阳的重剑竟然被一小块冰凌打歪了!童开阳蓦地转身,只见一个好像风吹便能倒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小巷上面的墙上,一袭隆重的华服水淋淋地拖在地上,发冠也已经在砸殷沛的时候丢开了,发丝略显凌乱,盖了一层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细雪,好似花白了一片……可他整个人却依然好似清风掠过高楼时端坐闻笛的翩翩公子。童开阳瞳孔微缩,顿了顿,方才谨慎地叫道:“谢公子?还是端王……太子殿下?”谢允觉得自己一丝一丝的力气都是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因此并不敢浪费,只是略带微笑地望向他。童开阳眼珠转了转,说道:“怎么,我杀了他,殿下不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吗?北朝将倾,丧心病狂的北斗刺杀南帝……听起来于您有什么不妥呢?”赵渊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叫一声“明允”,却不知怎的,没说出声。童开阳笑道:“我这可是在帮你啊,殿下,难不成你还要拦着我吗?”谢允笑容大了些,苍白的嘴唇几乎染上了一点血色,他微微一侧身,便将身上那件累赘的博带宽袖的外袍甩下了,自己一身轻地在墙头上坐了下来,对童开阳道:“你试试。”此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痨病*,坐在墙上,好似随时会被风雪卷走,不明原因开裂的手指、手背上鲜血淋漓,被他随意楷在雪白的袖口上,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衰弱。可他那句“试试”落地,童开阳竟不敢动。两人一坐一站,竟然就那么僵持住了。不知过了多久,谢允头上落的雪花将他的长发从“花白”变成了“雪白”,童开阳几乎怀疑他已经冻住了。突然,一声长鸣自远处响起。是*号!风中传来人声音:“……进城了!”“扬州驻*进城了!”谢允眼珠轻轻一动,童开阳脸色骤变——眼下正值战时,赵渊不可能因为一次祭祖就调动地方守*,能擅自做这个主的,必然是周存!他们这回行动泄露了!接着,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传来,童开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重剑,大喝一声,便要冲出去。眼看他要跑,谢允也不去拦。谁知他脚步方一滑出,惨叫声便倏地炸起,小巷中整齐的脚步声乱了,喊杀声只喧嚣了片刻便死寂了下去,随后“噗通”一声,一具禁卫的尸体被扔了进来。童开阳先是一愣,随即看清来人大喜:“大哥!“独臂的沈天枢缓缓走进来。谢允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隔空与赵渊对视了一眼——尽人事,还需听天命,看来气数是尽了。沈天枢身上竟没有一丝水汽,不管是碎雪渣还是夹杂的雨水,仿佛都会自动避开他似的,他往那里一站,地面都要顶礼膜拜地朝他脚下陷下去。沈天枢冷冷地瞥了童开阳一眼:“废物。”话音未落,他人影已经到了赵渊面前,这回赵渊可真是连受惊的机会都没有。谢允本以为自己这幅残躯拖到这里,发挥余热装个稻草人,吓唬吓唬“乌鸦”就算了,万万没料到自己还得亲自动手,他被迫从墙上飞掠而下,咬了自己的舌尖,一生修为全压在了那好似浑然天成的推云一掌中,麻木的腿却再没有力气——隔空打了沈天枢一掌,自己却跪在了地上。即使在灯枯油尽时,推云掌也并不好相与,沈天枢被迫侧身平移两步,发丝缓缓飘动片刻,一眼便瞧出了谢允只是强弩之末,当即哂笑一声,轻飘飘道:“可惜。”童开阳眼睛一亮,再不迟疑,重剑冲谢允后背砸下。沈天枢别开视线,一把抓向赵渊咽喉。就在这时,极亮的刀光一闪,直直逼入沈天枢瞳孔中。沈天枢眼角一跳,蓦地缩手,同时,童开阳感觉自己的剑砍在谢允身上,竟好似砍中了什么极坚韧的硬物,剑尖竟“蹭”一下滑开了,连他一根头发都没伤到!原来电光石火间,有人在谢允和童开阳的中间之间扔了一件银白的软甲,那软甲不知是什么材料织就,非常邪门,正好严丝合缝地贴在了谢允身后,替他挡了一剑。谢允再也支撑不住,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往旁边一倒,无声地叫道:“阿翡。”周翡面无表情地横过熹微,心却在狂跳。她要是赶来的时候慢了一点,就一点……眼前这沈天枢与她当年在木小乔山谷……甚至华容城中所见的那人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她手中的长刀几乎在战栗,那是只有面对生死之敌的时候才会被逼出来的、无法言说的战意。偏偏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童开阳。周翡几乎能数出自己的呼吸声,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起自己闹着玩的时候满嘴跑马,说什么“脚踩北斗,天下第一”。简直好像是冥冥中在自作孽。沈天枢眯着眼打量了她许久,竟认出了她来:“是你!”周翡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打定了主意输人不输阵,闻声只冷笑了一下,不吭声。童开阳道:“大哥,这丫头多次坏我们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联……”沈天枢突然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音。“让开。”贪狼冷冷地说道。绝顶的高手之间,是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的,沈天枢在重门小院中苦苦修炼多年,已经半只脚入了武痴之境,此生最大的后悔便是神功晚成,当年没能同世上最后一个顶尖高手段九娘堂堂正正地分出高下来,以至于眼下天下之大,竟无处寻一对手。此时一见周翡,他立刻将什么曹宁、什么刺杀南帝都抛到了一边。“破雪刀?”沈天枢问道,见周翡点头,他那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竟露出了一点笑意,“好,当年因为半个馒头留下你一命,是我的运气。”童开阳急道:“大哥,咱们还……”沈天枢:“滚。”他话音没落,脚下“棋步”陡然凌厉起来,先不辨敌我地一掌挥开童开阳,随即竟不变招,直接扫向周翡。几乎臻于天然的浑厚内力与无常刀短兵相接。银河如瀑,倾颓而下,撞上最飘忽不定的不周之风,从枯荣间流转而过、明灭不息——赵渊胸口一阵窒息,在极窄的巷子里被两大高手波及,忍无可忍,活生生地晕了过去。童开阳恼极沈天枢这不合时宜的高手病,狼狈地踉跄站稳后,心道:“这要打到那辈子去?误事的老龟孙!”眼看扬州守*已经进城,他们若不能速战速决杀了赵渊,便只有死路一条,童开阳颇有些审时度势的决断,看准时机,正在周翡与沈天枢两人错开的一瞬间,他当机立断,一挥重剑便偷袭过去。周翡被沈天枢甩出去半圈,正惯性向前,没料到还有这一处,一时刹不住,正好往他剑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沈天枢怒吼一声。谢允瞠目欲裂,可他已经力竭,用尽全力,未能移动一寸,一口血呕了出来,墙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顷刻间红了一片。突然,一根长练凭空卷起周翡的腰,电光石火间,竟将她拖后了两步,她前襟上堪堪挑破了一条半寸长的小口。周翡接连退后了三步才站稳,只听来人娇声道:“啊哟,那厮好不要脸,你大哥都叫你滚了,还赖着。”周翡猝然抬头,是霓裳夫人!另一人道:“我不愿救那劳什子皇帝,你们打吧,我瞧热闹。”周翡:“朱雀主。”木小乔哼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手中的琵琶。第三个声音道:“我来,红衣服,你使重剑,我使刀,奉陪到底。”周翡:“……还有杨兄。”杨瑾冲她一点头,简单交待道:“药农们帮那养蛇的找殷沛去了。”四个人分列四角,就这么将横行二十年的两大北斗围在了中间。周翡忽然回头去看谢允,谢允眼睛里还有一点微光,他嘴角带血,眼角却含笑,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对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给我看看啊。”周翡眼圈倏地红了。刀剑声、落雪声,都开始远去,谢允的视野轻轻地黯了下去。红衣、霓裳、大魔头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脸……渐次从他的世界里沉寂了下去。终于终于,只剩下那一线熹微一般的刀光。谢允心想:“二十年后,我去找你啊……”他猜周翡听得到。
沈天枢长啸一声,已经顾不上深陷三人围攻中的童开阳,纵身上了围墙,他踩过的地方竟直接化成了齑粉,围墙上转瞬多了一排整齐的坑。周翡紧随而至,柔弱的江南雪渣被此起彼伏的真气所激,陡然暴虐起来,打在周翡手上,竟留下了细细的小口子。他们这边拆房的动静终于惊动了禁卫与扬州驻*,居高临下一扫,便能看见大部队正在赶来。沈天枢站在墙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赵渊,又看了看周翡,忽然说道:“赵渊命真大。”周翡道:“当年我娘在旧都,大概也曾经这样感慨过曹仲昆。”沈天枢脸上露出了一个吝啬的微笑:“哦,这么说,是风水轮流转?”周翡没回答,她将熹微刀尖微微下垂,做了个常见的晚辈对长辈讨教时的起手式,说道:“前辈,请吧。”沈天枢用一种十分奇特的目光打量着周翡,她无疑是很好看的,年轻姑娘都不会难看到哪去,但稀奇的是,她看起来也不是那种十分英气的女孩子,五官有几分像周以棠,又带着蜀中女子特有的精细柔和,很有些眉目如画的意思,比几年前没头没脑地闯进大魔头黑牢时,又少了些孩子气,于是她不说话也不动刀的时候,居然是沉默而文静的。沈天枢觉得自己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是这样的一个“沉默而文静”的女孩子提长刀站在他面前,还胆敢大言不惭地叫他先出招。沈天枢缓缓沉下心来,他袖口鼓起,无风自动,脚尖在墙头上缓缓画了一个圈,枯瘦的独掌递到身前,低声道:“老朽一生自得于这身‘棋步’,取黑白交叠、三百六十落子变幻之意……本以为独步天下,不料今日棋逢对手,幸甚。”周翡的刀尖纹丝不动。下一刻,沈天枢突然平平推出一掌。他动作并不快,周翡却觉得自己周身左右都被某种无形的内息牢牢封住了,一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周翡灵机一动,倏地将熹微刀鞘打了出去,那刀鞘弹到空中,好似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墙,诡异地往地面飞去,周翡想也不想,紧随着刀鞘从墙头上一跃而下,当即摆脱了困境,同时,她行云流水一般反手一刀“斩”。沈天枢蓦地追至,将手掌往下一压,浑厚不似人力的一掌再次封住她所有去路——这便是“囹圄”。周翡却一反方才机变,“斩”字诀竟敢使老不变,强行杠上贪狼一掌,掌风与熹微眼看便要撞上,沈天枢却倏地一愣,那一瞬间,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来势汹汹的一刀竟是虚晃,力道从极强转向了极轻,轻飘飘地从他掌缝中滑了出去,随后竟又摇身一变,由极衰转为极,当空化作“破”字诀,*蛇吐信一般冲向他面门!沈天枢情急之下抬起自己那条断臂,以断臂上接的长钩“咔”一下隔住了熹微,那铁钩禁不住名刀一撞,裂缝顿时蛛网似的弥漫开。沈天枢喃喃道:“枯荣手……不可能!”周翡刀尖微晃,当着他这一声“不可能”,再次在盛衰两级中转了一圈,以“不周风”相衔接,搅碎了那铁钩。沈天枢难当其锐,连退五步,独臂竟微颤,他神色几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有人大叫道:“小心!”周翡与沈天枢同时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飞蛾似的落到两人中间,谁也不知来的是什么玩意。沈天枢和周翡同时往两边退开,那“飞蛾”却不理会周翡,径自扑向沈天枢。沈天枢脸色一沉,当胸一掌打出去,将那人前胸后背打了个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听到了骨骼尽碎的声音。来人瘦得吓人,后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断的白骨连他的皮与外袍一同刺破,竟带出一块内脏来。饶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恶心。而更离奇的是,那“飞蛾”被打成这样,竟不死,活像那些不怕疼、不怕打、死而不僵的药人一样,低头一口咬在了沈天枢的独臂上。沈天枢先是怒骂了一声,甩了几下甩不开,正要再次发力打飞这疯子,不料没来得及出招,堂堂贪狼居然忍无可忍地原地嘶声惨叫起来。只见一股黑紫气顺着他的手臂直往上涌,而沈天枢一条臂已失,方才代替胳膊的长钩又给周翡搅碎了,竟来不及壮士断腕,黑气如龙,转瞬已经越过他肩头,直接冲上了他的脖颈和脸上!周翡:“……”她手中刀尖尚未垂下,对手居然……约莫有一盏茶的光景,沈天枢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随后,周身好似被抽干了一样,在周翡等人眼睁睁的注视下,迅速衰败下去,紧紧地贴在人皮上,无声地往后仰倒,同那仍然不肯松口的“蛾子”一同扑在地上。直到这时,方才高喊“小心”的应何从方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周翡看了看那被打透了胸骨的“黑蛾子”,又看了看应何从,顿时明白过来了什么:“他……他……难道是……”应何从瞥了一眼已经将童开阳制住的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墙道:“这个疯子,用自己身上残存的蛊*养着那母蛊的尸体,又不知用了什么怪方,叫那母蛊上残存的*液源源不断地为他所用……”周翡打断他道:“等等,听不懂。”应何从吼道:“我是说他把自己养成了一只蛊母,明白吗?!”这时,想必是沈天枢已经死透了,殷沛“骨碌”一下,从他身上滚了下来,露出那张骷髅一样的脸,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着实像个活*,周翡一横熹微,将应何从拦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他,却发现殷沛仿佛在笑。随即,他吃力地伸出一只干枯的骨头爪子,指了指周翡,又艰难地打了个回弯,指向自己。“你……你什么?”周翡不明所以地皱眉,见殷沛颤颤巍巍地举着爪子,不依不饶地指着他自己,心里忽然灵光一闪,试探道,“你……是殷沛?”殷沛周身狠狠地一震,垂死的鱼一样,无意识地在地上抽搐挣动着。周翡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看着他,想了想,又道:“你名叫做殷沛,乃是殷闻岚之子,殷家庄唯一幸存之人,被北刀纪云沉养大,出身于……”她话音一顿,见殷沛竟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剑鞘,缓缓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随后那双骨架似的手倏地砸在了地上。周翡:“出身于……名门正派。”殷沛眼睛里疯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迹一起黯淡了下去,不知听没听见她这句“盖棺定论”。周翡呆呆地与那可怖的尸体大眼瞪小眼,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应何从却一把推开她,两步扑到殷沛的尸体前,不知从哪取出了一个特制的小壶,直接豁开了殷沛的心窝,黑血立刻汩汩地涌入瓶中。“天……天下至*的涅槃蛊。”应何从原地跳起来,将那泛着异味的小瓶举起来给周翡看,狼狈的脸上好似点着了一大团烟火,“快!你不是自称学会了齐门那什么‘阴阳二气’吗?”周翡一动不动。她五官六感何等敏感,方圆几丈之内落雪摩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怎会不知道那人已经久无气息了。应何从冲着她的耳朵大叫道:“发什么呆!”周翡抽出自己的袖子,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道:“晚了。”应何从呆住。“我……”周翡轻轻一抿嘴,“算了,也算没有遗……”应何从不等她说完,就大叫一声打断她:“我还没说晚呢!”他一把拖起周翡,用蛮力将她往谢允哪里拖:“我还没说过呢!我才是大药谷传人,我没说我治不好!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比别人凉、比别人气息微弱怎么了?你没听说过人也是会给冻住的吗?周翡!你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呢?”周翡先开始任他拖着走,听到最后一句话,终于不由得泪如雨下。应何从小心翼翼地割开谢允的手掌,将那致命的蛊*滴了上去,冲周翡吼道:“快点!”周翡离开齐门禁地之后,明知没有希望,一路上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将吕国师记载的“阴阳二气驱*”之法反复默诵,听他催促,几乎本能地照做。据说死人的身体,倘若以外力强行打通经脉,也能有一点动静,满瓶的蛊*一点一点地被推入谢允身体,及至一滴不剩,霓裳夫人等人谁也不敢打扰,围在一边护法,醒过来的赵渊将禁卫与一干守*全都喝退在了小巷之外。可是谢允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寒冬腊月天里,周翡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周身已经给汗打透了,一阵寒风吹过来,她茫然收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霓裳夫人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一步,从后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声道:“孩子……”就在这时,应何从道:“别动,快看!”谢允冰冷的掌心破口中,竟缓缓地流出血来。先是一滴一滴,随后好像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血流陡然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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