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机按:本期诗人杨碧薇推选了10位云南青年诗人的10首诗作。
推荐者按:我推荐了九位云南青年诗人。放在一个整体的视野下来看,我认为他们能代表云南青年诗人最好的写作水准、最生猛的态势与可能的写作流向。
因为生活(或曾经生活)在云南,他们的日常经验有了交叉的可能;这帮人又几乎都是能饮之徒,有着一起喝酒的经历。共同的交游,使得其中一些人的文本不乏相互对话与交叉辨识。这帮人里又有超过半数来自昭通,他们的诗歌表现了一个血气腾腾、刀光剑影的边地世界,这个世界逼着他们直面生活的残忍、黑暗与不公正,迫使他们以诗歌来作出回应。因此,他们的诗句常常是紧张的,有一种直击人心的痛感。
在我看来,相比起学院派对语词的精心打磨和对修辞的高度敏感,这帮人的诗歌质地更为“粗糙”,他们追求的显然不是光滑的美学,而是对生命、生活、山川万物的认识和体悟,他们(潜意识)里相信诗歌中最重要的东西——诗性,正在于此。这种蓬勃的写作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按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写作路径还会有更大的敞开,但一旦形成类型化,对诗歌形式的更高要求也会随之而来,成为下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杨碧薇)
事件:溺水
作者:王单单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
溺水的孩子,踩着云朵
天空端不住他的身体,浮起来
又沉下去。他把水下浸泡的死
捞给岸上的人看。母亲
把儿子的尸体扔进草堆中
从围观的人群中窜出来
拼了命要下水去,抢回儿子
未曾走远的体温和呼吸
警报声在水边响起时
老汪正和朋友们在对岸斗地主
平静地扭头看了一眼,说
刚刚都还好好的嘛
然后,随手扔出一只小*
推荐语:王单单对死亡有着极其敏锐的感受力,这种敏锐的心性使他的诗歌秉持着一种恣肆冲闯、不管不顾的锋利。可贵的是,他诗歌的力道并没有在持续的横冲突围里被损耗,而是落实到了对语言的自信掌控中。《事件:溺水》一诗处理的仍是死亡主题,结构简单别致:上半部分描写死亡现场,死者的静止/死者母亲的激烈反应形成一组颇具张力的对比;下半部分写他者反应,又自成一个小语境,与上半部分构成更醒目的对比。写死亡的诗歌很多,在这首诗里,王单单侧重于表现死亡的日常化状态,其中,人们对生命的漠视尤为触目惊心。结尾“随手扔出一只小*”,实则将体验推向高潮。这种戛然而止给诗歌带来源源不断的余音。(杨碧薇)
利济河的多余素材
作者:影白
我不否认,自己在毫无节制地
使用灰色调。每按一下快门,自动对焦的
都是乌云,暴雨过后的
利济河,低沉如谜的*泥水。以及
河堤上,幽灵般一闪而过的拾荒者,他们
狡黠而饥馑的脸;河床下
埋着的,终将被遗忘宛如
动脉血管般的巨型排污管。而在午后
驻足于河滨公园,斑驳树荫下的是
一群对生活无望而神经质的
红男绿女。哦,还有什么
是多余的素材呢?手足无措的我
像一个失败的生活偷窥者
跌坐在他的暗房,一堆不可示人的胶片中
推荐语:这首诗的断句基本遵循着一个规则:连续的偏正短语被拦腰切断。我相信诗句也是一种世界观,对诗句的处理则落实了世界观。偏正的切割、句子的断裂,表现的正是诗人的复杂心绪。这首诗里,对世界的怀疑、对他者的思索、对自我的认可都处于一个兜兜转转的迷局之中。这个迷局正是现实生活中真正的空间,它笼罩我们、超越我们并制约我们。“我”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却无能无力。从语言上看,这首诗较之影白前两年的诗歌更为“简单”,但在“简单”的下面,影白试着对生活的本质挖得更深。(杨碧薇)
买刀
作者:尹马
风穿过树林,落叶逃窜。写到这里
黑衣人徒手行路,需要一把刀
风回到路上,大夜犹豫不决
该不该退回*昏
让一条好汉手刃作恶的知府
给他一间黑店,一个媚妇,一座水泊
黑衣人轻推柴门,买一把刀
烛火幽暗,老朽面带微笑,手起刀落
写到这里,涂抹到风吹
风穿过树林,落叶逃窜。黑衣人
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决定投靠命运
与知府狼狈为奸
推荐语:能喝酒、能唱歌的边地汉子尹马,靠着想象力来推动这首具有元诗性质的诗歌往前走。但这首诗的意趣又并非在元诗之内,它溢出了元诗,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陌生化的浪漫与传奇。诗中涉及到写作行为的地方,总是有连续的动作发生:行路、风吹、逃窜。这就营造了紧张的气氛,但因为预设是梦,所以这种紧张又带有虚假性,或谓对现实生活的戏仿,所以此诗的紧张是与轻松相伴的。戏剧的效果由此而产生。但我们必须看到,在这种戏剧性里,包含着对命运、对人生的真切体会。(杨碧薇)
城中村的雪
作者:芒原
春天了。雪又一次降落小城
城中村,像个孤注一掷的孤儿
昨晚的雪,覆盖了:菜地,水塘,房子……
那些晴天才能看到的事物
被轻盈的谣曲,哄在白色的柔弱里
这一切,正是对抗、挣扎与暴力的美学
我看到,一个在雪里挖地的人
酱红色的衣服,犹如一枚钉在那里的陀螺
雪在融化,耕地在锐减
它们像在比赛,比什么叫人间蒸发
此刻,太多的白在渗入
推荐语:身为警察,芒原的工作就是面对形形色色的纠纷、暴力与丑恶,因此他对人性和世界的观察也更冷峻、绝望。在这首诗里,我似乎能听到芒原沉重的叹息;在他眼中,雪并非美好、吉祥的象征,它是“对抗、挣扎与暴力的美学”。如此强烈的情感并未被大肆宣泄,而是被制约在凝练的叙述里。芒原写有很多优秀的短章,都是用的这种“省略法”:更少的语言站出来,更多的东西被呈现。我认为这一技巧能衡量诗歌的成熟度,对它的有意识的使用,则能检阅一个诗人在写作上的成熟度。(杨碧薇)
汪洋
作者:祝立根
走丢了,她想找回来
头顶雾露的大妈,逢人便问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一半埋入沙,一半
被水搓得面目全非,电话那头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理解出于个体的极度孱弱
街上吼叫的男子,把自己
扮成一个恶棍,“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每天,收银的女孩在一张张纸币上
写自己的名字,渴望着
它们飞去又飞回……
多么令人叹惋!公园里刻自己名字的人
全都很年轻,全都又加入了集体主义的大合唱
同质化的口吻,像秋风
一个又一个,灌装滩涂上的空贝壳
——他们在唱,又仿佛在呜呜哀鸣!
还请不要撕开荒草,念响
坟碑上那些溃逃的人名
一个又一个,搁浅的漂流瓶
装着一个一个无法摆渡的汪洋。
推荐语:乍一看,祝立根是在写一个个个体,但随着阅读的深入,这些个体又分明构成了一个共同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是个体对他者/自我发出的疑问,也是作者对他们发出的疑问。答案是无解的,因为再清晰的追踪,最终也会被集体的暴力所吞没。关于这一点,作者看得清楚,却无力改变,因此他只能郑重地提出问题:此诗花了极多的笔墨去描写各不相同却又宿命同归的个体,这种比重上的分配,在诗尾“装着一个一个无法摆渡的汪洋”处收到了引人深思的效果。(杨碧薇)
身体里的声音
作者:胡正刚
存在,但无法被叙述,这身体里的闷响
掷地有声,但行踪成谜。有时候我甚至觉得
它们只是潜伏在我内心深处的假想敌
因走投无路,已被光阴的刀刃驯服。
09年秋,暴雨过后,站在金水河边
看淘金人筛沙,沙子摩擦金属的声音
同时在我的骨缝里响起。10年夏天
我沿着红河赶路,流水声顺着芒果树漫上坡岸
穿过我的身体,在不知名的某处回荡;
同年秋天,夜宿虚凝寺,暮色四合
敲钟人立于大殿外,一边念经一边敲响铁钟
梵唱和钟声,在我心底引起巨大的轰响
无法名状的痛击中,有什么轰然坠地
落在虚空荒芜之处……
多么令人绝望,一个无处藏身
却始终幻想着逃亡的人,连睡梦中
都充斥着一阵高过一阵的磨刀声
推荐语:这是一首读起来非常舒服的诗,舒服的感觉,在于作者娓娓道来时仍不失内在的力度;对语言的纯熟把握,更是使诗歌的质地在粗粝的本质中仍维持着审美上的光滑。从身体里的声音到更大的现实,作者一路追问,以心绪推动行走、以行走印证心绪,散布到诗歌里的内外、虚实便都有所皈依。从这个角度来说,胡正刚继承了一种“漫游”的诗歌传统,他的诗里常常弥漫着自然的身影。可贵的是,他的漫游没有回到虚假的田园,而是始终直面并不完美的现实。近些年胡正刚的诗歌越来越让人惊喜,我想,这是与他清醒的立场分不开的。(杨碧薇)
立春逢人追山打鸟
作者:张雁超
会飞翔的黑果子,不知名的鸟群
瞬间脱光这一株,随即又结满了另一株
光秃秃的树。被枪声所追逐的翅膀
在惊恐中展开,收缩,振动,滑翔……
夕阳倒泻,直到它们不知所踪
从山坡上下来的持枪者
把火药做成了割命小镰刀
他听风的大耳朵上夹着一串尚未击发的射杀
因为他活着,春天仍旧垂临了这个杀戮者
和他食管里伸出的土枪
推荐语:在对张雁超诗歌的持续阅读里,我看到,他是一个不断反思并寻求新路径的写作者。他能有意识地规避类型化的创作,因此他诗歌的面向是多元的、丰富的。此诗以外视角切入,这使得诗人在记叙他人的打鸟行为时,能保持一个审慎的立场,对事件的观察也就更深刻、可靠。诗歌前半段写鸟被射杀,后半段才写到打鸟人,这种看似平衡的布局,实则指向另一个更严肃的问题,即杀戮何为。就诗歌技巧而言,预设的“立春”背景、精彩动词的连续出现,足见作者对主题的深切体验,亦加倍突出了杀戮的无处不在及其残忍本质。(杨碧薇)
拜访
作者:张伟锋
消逝者永远不会再返回。在人群中
命运时常拔走我最亲最近的人
年轻的时候,我常常为此伤感,为此惊慌
害怕它随时带走我的亲人
也害怕让我最先告别阳光明媚的世界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后来我慢慢年长
朋友慢慢遍布大江南北
它们的年纪小我、如我、长我……
经历命运的劫杀越来越多
曾有一段时间,我看见太阳投下黑色的光芒
后来我在山中拜访,遇见历经千年的古寺
遇见洞穿万物的佛陀。端坐于云端
佛陀献出他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未曾相遇
仿佛至交,他以慈悲之心解救我的困兽之斗
局外人隐藏在外面,道路的去向开阔明朗
我返回我的生活,热衷于拜访我的亲人和朋友
谅解他们的过错和言辞
他们行世的日子,我想做的是献出我的体温
直到灵*从身体里飘飞起来
像一朵白色的蒲公英游荡在天涯
推荐语:写诗即自我认知。通过诗歌,认识自身的不足、限度,并寻求解决的办法、学会释然,是诗歌馈赠给诗人的礼物。在诗的修身过程中,诗人必须足够真诚才能有所得。《拜访》正是一首关于修身的诗,佤族诗人张伟锋坦诚了自己的迷惘,也分享了自己的所得。他的叙述干净、流畅,有一种温暖的力量。当然,如果诗歌止于此,那么再复杂的分享都会流于简单。张伟峰对这种危险显然是有认识的,在结尾处,他将淡淡的悲伤感轻轻地点染开,诗歌便巧妙地避免了简单与媚俗。(杨碧薇)
后来晓得它是猫头鹰
作者:张翔武
本来,我没想到会遇见它,
更准确地说,我只是听到它的叫声。
一阵呜——呜——
鸣叫从前头传进耳朵。
我环顾四周,没有起风,
夜色还在天上,太阳还没睡醒。
走过小路,左边是棉花地,
右边是学校围墙,前面横条水渠,
一座预制板搭成的小桥
通向平阔、灰白的水田,
对岸是黑压压的树林。
我走到围墙缺口,钻进菜园,
跨过成垄成垄的白菜、艾蒿,还有辣椒。
它又在叫,在某根树的高处,大概看见
一个早起的少年正在路过它的世界。
那叫声低缓、柔和,打着转儿,
像召唤它的同类,又像自找乐子的哼唱。
我放慢脚步,也不忙于冲进教室。
它是要打破林子里的寂静吗,
或者像我坐下注视金色的蚕吞食蜡烛?
它的嗓音那么迷人,
是当时唯一吸引我的动静。
多少年后,我身在截然相反的环境:
奔腾如洪水的车流、人们放肆的笑谈、
许多脑袋在街上紫葡萄般浮动,
在这些喧闹声里,不断怀念,不断回忆,
我再也没法返回——
和那只猫头鹰邂逅的时刻。
推荐语:张翔武是湖南人,但在云南学习、工作多年,昆明就是他长期生活的地方。这些年来,他的诗歌似乎也有了云南生活的“慢速度”,其中不少都有明显的散文化特征,偏重日常生活叙事,语言平实洗练。这种写法与第三代有明显的承继关系。而日常化写作往往缺乏足够的辨识度。这首诗以猫头鹰的叫声为载体,打通了少年—成年、乡村—城市、安静—喧嚣、记忆—现在之间的屏障,将它们揉合进同一个语境,反映的则是当下的生活状态。由于有了个人经验的强效介入,这首诗的独特性才得以保证。(杨碧薇)
别处的意义
作者:杨碧薇
忘记了来时路,
她已说不清:是车票,还是绳索,
勒紧她的头颅,挟持她到
加利利、各各他,海市之外的
流奶与蜜之地;
她已说不清自己疾走跟随时,
被动还是迎合。
只不过换个地方发愁,
别处的暮色比故乡大,
苍茫比心大。
——并且继续放牧繁重的执念,
它们争斗、割据,不断翻扒伤口;
每一位,有充足的理由无辜,
在她的有限性里,它们抵足相生,互相杀戮。
从来都只剩残局,围剿不完的自我。
从来都没有过江山,生而负荆冠逃亡。
每一天清晨,
摊开空空的双手,
沉默的生活,她是宽阔的作案现场。
看透远方的虚无,她仍决定投诚
未知的事物。与宿命为敌,
天地向她支起无边的铁框,
盛装的蝙蝠投下密密枷锁。
她蓦然一惊。肉身怡然之处,
人群正熙攘,花市灯如昼。
推荐语:这是我第一次当自己的推荐人,这是平台的规定。所以我用此诗凑个数。(杨碧薇)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诗人、作家,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于中央民族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学位。
诗人选诗选天下好诗
(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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