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人生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对不对?”
她用了疑问句的语气,却又似乎并不需要谁给她一个答案。
在秋天的月光下,她想起很多。
她经历的所有,赤贫的童年,激烈的青春,破碎的初恋,被损耗、被欺骗和折辱的生活,从前她的眼里只看得见这些,心里也只记得这些。
命运给她十个盒子,前面几个拆开全是空的——她曾经为之愤恨过,久久不能释怀。
而现在,她要拆下一个了。
靠谱楼楼
壹
第一章
在叶昭觉的记忆中,这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春天。
天总是灰的,连云仿佛也比往年来得厚,来得重。
好像就在一夕之间,她失去了自己看重的一切。生活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全盘推翻,碾成齑粉。
多年来充斥在胸腔里的钢铁意志消失殆尽,从前活得那样坚硬顽强,目标清晰明确,不外是为了同贫穷斗争,为了超越自己出生的阶层,完成进化,得到一份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
如今她闷在小小的公寓里,昏天暗地,与世隔绝,如同把自己囚禁在一座孤岛。
命运拉起大幕,各路人马纷纷露出另一张面目,叶昭觉的人生从那个雪夜划分泾渭。
从此,门里的叶昭觉是一个世界,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她是掉了队的候鸟,同伴们都已经飞往了温暖的南方,只有她被独自遗留在冰天雪地里,她追不上他们了,也不想追了。
她曾无比向往自由,如今,她便获得了自由,尽管她也认为这种自由等同于失败、绝望、一事无成,但自由毕竟是自由。
齐唐发来信息,像是批评:“叶昭觉,别拿堕落当自由。”
搞什么啊?叶昭觉嗤之以鼻,你现在已经不是我老板了,凭什么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跟我讲话。
但她连跟齐唐呛几句的兴趣都没有。
这条信息,连同其他人发来的无数条信息一同被黑洞吞噬了,叶昭觉用无懈可击的沉默回绝了这些在她看来通通是打扰的关心和慰问。
在这间公寓里,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
有那么几个瞬间,叶昭觉觉得自己的肉身已然衰老,可是起身一照镜子,还是那张面孔,连皱纹都没多出一条来。
镜中的自己,消瘦了不少。
正因为如此,五官反而比从前突出,眉眼分明,而不规律的饮食和作息结果直接反应到了她的脸上,现在,她的确是太过憔悴了一点儿。
尽管如此憔悴,但她面部的线条却比从前要利落,简洁,眼神也更有力量。
叶昭觉有点儿难以置信,这很滑稽,也很荒唐,在经历了那一连串的颠覆和打击之后,她竟然比过去更好看了一点儿?
过了几分钟,她在心里做出判断:一定是错觉。
在叶昭觉沉沦于自我消耗的这一段日子,其他人的生命进程却并未有过一刻停滞。
住在对面的乔楚,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一个极其罕见的现实:她竟然被另一个女生给比下去了!
如果说对方真是国色天香,倾城绝色,她倒也无话可说。
可是,一想起徐晚来那副装模作样、居高临下的劲头,乔楚就气得心口疼,我有哪一点不如你?
我方方面面都不逊色于你,我甚至比你更漂亮,谁会不选我选你?
很显然闵朗。
嫉妒,使聪明的乔楚变得盲目而愚蠢。
她时时故意当着闵朗讲徐晚来的坏话:“她啊,看着就很装。”
闵朗解释说,她只是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从小就这个性格,混熟了就好了。
见闵朗为徐晚来讲话,乔楚更生气了,谁要和那个喜欢装的人混熟啊!她尖酸地说:“你喜欢她什么啊?就她那个万年禁欲的气质,我看也不像是你的菜啊。”
这样简单直接的人身攻击,换来的就是闵朗针锋相对的尖刻:“你有多了解我?你知道谁是我的菜?”
闵朗没有说一句脏话,没有说一个恶*的字眼,可是乔楚感觉自己被深深地伤害了。
不仅是因为他立场分明,全心全意地捍卫徐晚来。
更是因为在这样的胡搅蛮缠里,乔楚看到了自己的苍白。
对于闵朗来说,她的感受是不重要的,她的自尊心是无须顾忌的,她对他的感情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她与那些成日死乞白赖待在79号、能多和他说几句话就眉开眼笑的姑娘们是没有区别的。
简洁一点,就是,闵朗是不在意她的。
推出这个结论时,乔楚觉得胸口闷闷的,想叫却又叫不出来。
她拎起包,摔门而去,刚迈出前脚,悲哀感就更重了,因为她知道要不了几天,她还是会再来到这里。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最初听到“徐晚来”这个名字时,乔楚只是略微吃惊,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强劲的敌人。
直到新年夜里,她与徐晚来在白灰里劈面相对,从那时起,她便开始心存芥蒂。
首先是不服气,然后脑中冒出十万个为什么,再加十万个凭什么。
接着她知道了,这些问题,一一无解。
自此之后,乔楚和闵朗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循环:她数次想撇清他,理性和感性日日夜夜撕扯着她,但最终,她又只能一次次屈服于内心最真实的欲念。
自从爱上闵朗,她便发掘出了自己的软弱。
那个像冰一样的女孩子消失了。
某天夜里她再一次假装若无其事地去了白灰里,想做个了断,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问:“你会不会和徐晚来在一起,如果会,你告诉我,我退出。”
闵朗也不含糊:“不会。”
乔楚有点儿诧异,她看着闵朗,紧紧地攥住拳头:“为什么?”
闵朗背对着她,语调很平静:“我们如果要在一起,不用等到今天。”
拳头一下就松开了,乔楚又坐了下来,她心里暗自盘算着,既然他们不会在一起,那么我和他,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来时的目的,也忘记了那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那天夜里,她又留在了79号。
次次都是这样,进一步退一步,退一步又进两三步。
闵朗被徐晚来挟持,乔楚又被闵朗绑架,而徐晚来和闵朗之间又若即若离这个奇怪的局里,人人都没有自由。
乔楚日日都像是在跳楼机上,忽上忽下极速运作,失重,眩晕,胆战心惊。
“这是一个让人倍感煎熬的春天,煎熬得让你麻木得感觉不到煎熬,因为都他妈煎煳了。”
这是叶昭觉发在朋友圈里的一句话,乔楚看了好半天,不确定有没有语法错误,但跟自己错乱的心情还是非常吻合的。
她决定把叶昭觉从家里拖出来,两个被“煎煳了”的人一块儿出去透透气。
“昭觉,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不去,没钱。”
“我有啊,不就是钱嘛,我有的是。”
“……”
入春以来,这是叶昭觉第一次正式出门。
体重骤减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她有点儿震惊地发现,旧衣服穿在身上都大出了一个号来,对于女生来说,这可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她随便拎出一件黑色大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又胡乱围了一条深色的围巾,愈发衬得她皮肤苍白。
她把头发全部拢上去,松松垮垮地扎了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整张脸小了一圈,全身上下一件配饰也无,看着倒也清爽利落。
的门一开,叶昭觉与乔楚一照面,心里便暗暗觉得惭愧。
同样活得不痛快,但乔楚脸上却没有一丝愁容,她双眼亮得发光,充满了战斗气息。
乔楚一看到叶昭觉,就露出了嫌弃的样子:“你气色也太差了,化点儿妆吧。”
叶昭觉摇摇头,脑后的马尾跟着甩了两下:“算了,给谁看啊?”
“给自己看啊!”乔楚气得戳了一下叶昭觉的脑门。
叶昭觉两眼一翻白:“我看自己这个样子蛮顺眼的,走啦!”
两人去了一家日本料理餐厅,乔楚兴致勃勃地翻着菜单:“这个要一份……唔,这个也要……啊,今天有这个啊?前几次我来晚了都售罄了,今天一定要吃……啊,这个是新品吧?看图片好像也不错,我们也要一份吧?”
叶昭觉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日料,来来去去不就是那几样东西,有什么好兴奋的?”
话音刚落,她就被乔楚拿酒水单拍了一下头:“哎哟,干吗动手啊?”
乔楚看起来真像是要动手打人了:“你能不能别扫兴?”
食过一半,乔楚扬起手来正要叫服务员添水,忽然看到了什么,呆了一秒,扬起的手便尴尬地僵在了空中。
叶昭觉抬头看到乔楚这个样子,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这一望,望得她全身为之一颤,如遭电击,连心跳的节拍都乱了。
她看见了齐唐。
世界太大,城市太小,命运也太爱开玩笑。
上一次见到他是在哪里?叶昭觉陷入了一阵茫然,还是在那家私人咖啡馆吧。
发生了些什么事,她在空虚之中寻找那时的痕迹,可记忆太轻,太浅,她模模糊糊只记得邵清羽打了个电话过来。
可是在那之前呢?
一种本能的抵触叶昭觉强制自己停止回忆,不要再想了。
那段日子经历的所有,都像是生命里平白无故多出来的疮疤,使她原本就悲惨兮兮的人生,又增添了几分狰狞。
她怔怔地望着齐唐,像被定住了一般,挪不开目光,三张桌子的距离之外,他正谈笑风生。
当你专注地凝视一个人的背影,是不是只要时间够长,那个背影就一定会回过头来凝视你?
她的眼睛里涌起了轻轻的雾气,而这时,齐唐转过头来,恰好看到了她。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对于她,却像是已经度过几世轮回。
齐唐过来坐下,先和乔楚寒暄了几句,然后才转向叶昭觉:“很久不见。”
“也没有多久。”叶昭觉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他,声音中有轻微的颤抖,不易觉察,如同在光线中飞舞的细小灰尘。
“世上已千年。”齐唐微微一笑。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来十分自然,丝毫不让人感觉造作。
叶昭觉一直垂着头,脑袋里想起另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她小时候,有一次在街上和妈妈走散了,熙攘的人潮很快将她淹没。
她又急又怕,哪里都不敢去,只能站在原地等着,小小的个子还不及大人的腿长。过了好半天,妈妈才急急忙忙地找来。
她是在见到妈妈的时候才开始哭的,之前她一直撇着嘴,心里明明怕死了,可硬是忍着没哭。
现在,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相逢来得太突然,彼此都有些措手不及。
叶昭觉全神贯注地盯牢手里的手卷,目不转睛,好像以前从没见过这样东西。
可是胸膛里的心跳,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成正常的节拍。
更让人意外的其实是齐唐,他往日一贯坦荡大方,今天却如此局促。
他好几次试图想要说点儿什么,可都没有说出来,只有嘴角那一点儿若有似无的无奈笑意泄露了些许端倪。
餐桌上的气氛一时有点儿诡谲。
“你怎么在这儿?”乔楚实在难以忍受这么凝重的气氛。
“噢,招待朋友。”齐唐说。
乔楚朝齐唐来的那个方向瞟了一眼,不是他的女朋友。
“你们慢慢吃……再约。”说最后两个字时,齐唐踌躇了一会儿。
他走了之后,叶昭觉嘘出长长一口气,如释重负,现在她可真是什么都吃不下了。
结账时,齐唐顺手把乔楚她们那一桌也结了,临走也只是隔着老远挥了挥手。
乔楚眉开眼笑,运气真好,蹭了一顿,而叶昭觉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送朋友回家的途中,齐唐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自己的表现,自我感觉风度还算维持得不错,没有失礼。
可是朋友却开口调笑:“那位穿红色衣服的美女,弄得你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啊。”
齐唐哈哈一笑:“哦?这么明显?我还以为不露痕迹。”
朋友拍拍他的肩膀:“你一看见人家就*不守舍了。”末了,他话锋一转,“不过,那位美女,确实是光彩夺目。”
不,不是她,齐唐在心里默默地反驳。
朋友所指的当然是乔楚,那么显眼的容貌,又穿那么张扬的颜色,整间餐厅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对她侧目。
可是齐唐的注意力却只放在了一旁那毫不引人注意的瘦弱身影上。
她瘦了那么多……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中反刍着。
她以前不算是太出色的美女,可是一言一行皆有股浑然天成的狠劲,行事果敢,比男生还舍得拼命,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坚韧的气质所吸引。
正是这个特质,使得她在这个美色至上的时代,轻易就能从一众美女中脱颖而出。
她是个性远胜于容貌的那一类姑娘。
可是今晚所见,她像是经过寒霜洗礼的植物,低落,无力,黯然。
齐唐回到家中,没有急着去休息,而是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
曾经有过好些美女流连于这个寓所,起初也有欢愉,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发生争吵。那些美丽的身影和名字,渐渐从他的生活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像一阵青烟,或是一滴露水,未留下一丝痕迹。
他偶尔也觉得可惜,但至多也就到这个份上而已。
他讨厌周旋、迂回、啰里啰唆的情感关系,他所在的星座更是以理性、冷酷、无情而著称,而这些特质,他全部具备。
叶昭觉,她需要被人锤炼,锻造,重塑原形。
齐唐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叶昭觉做一些事情,也有权利为她做一些决定。
邂逅齐唐只是这个春天给予叶昭觉的第一个意外,不久之后,简晨烨的回归将在她心里引起更大的震动。
但在此之前,她不得不先应对最实际的困难:生活费已经见底,她眼看着自己就要山穷水尽了。
站在ATM机前,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账户余额。
那个可怜兮兮的数字,让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她又从右到左数了一遍:个、十、百,小数点后面是……她双膝一软,差点儿当场跪下。
好穷啊,穷得她都快哭出来了。
她先是在心里检讨了自己一万次,接着又声讨了这个复杂的社会一万次,可是骂完之后,那个数字还是一动不动地显示在屏幕上,不怀好意地提醒着她惨痛的现实:你没资格再躲在公寓里扮弱者,你要站起来,走出家门,咬紧牙关承担人生。
生活可不是*金档的言情剧,女主角只管化上美美的妆尽情伤春悲秋,自有英俊专情的男主角跑来双手奉上一片真心,口口声声承诺你现世安稳,锦衣玉食。
他们绝口不谈金钱,因为金钱庸俗,而真爱无价。
可眼下,叶昭觉窘迫得恨不得连视网膜都能明码标价。
再这么自怜自艾下去,一定弹尽粮绝,她终于振作起来,清醒地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之前朋友们好心的劝慰和忠告,都不及现实扇来的这个耳光响亮有力。
生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房租、水电、煤气、通信、饮食,这些名词将化作一张张具体的账单像雪花一般纷至沓来。
你以为“人生”二字有多抽象?这些通通都是活着的代价。
因为种种情感破裂而半死不活地熬过整个冬天的叶昭觉,终于在这个春日的下午幡然醒悟。
她并没有资本忘却现实,沉溺于小情小爱。
早在同龄人还完全不明白“贫穷”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透彻地领悟了这个词究竟有多沉重。
没错,有邵清羽那样家世的人才可以由着性子,把失恋闹得惊天动地。
而她叶昭觉打落牙齿要和血吞,长夜痛哭后没有时间感慨人生。
清晨第一道光束照进窗口,她就得整理好仪容,投身于由人类构成的大江大海。
一针一线,一饭一粥,都只得依靠自己的双手获得。
命运从来都不公平,社会就是有阶层,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反之,不过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为了安慰平凡、平庸、贫穷的人们,而编造的善意谎言。
现在,叶昭觉只有一个任务:想办法,活下去。
她用钱包里的最后一点儿零钱,在路边买了个烤红薯。她拉上拉链,现在钱包里只剩下最后两张红色钞票了,瘪得令人抬不起头来。
手机响了,她一只手举着滚烫的红薯,另一只手艰难地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喂?”
“听说你终于肯出关啦?”闵朗还是那么吊儿郎当,“我还真想你了呢,昭觉。”
“有事说事,烦着呢!”烤红薯烫死人了,她十分不耐烦。
几分钟前她还在心里默算,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光靠吃红薯为生,自己那点儿微薄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
“乔楚说你现在能见人了,我本来还打算去你家看看你,不过吧,我们孤男寡女的……喂喂喂,别挂,你那边好吵啊,你在外面吗?正好我和晚来在一块儿,你来聚聚呗。”
叶昭觉刚想拒绝,话还没说出口,那边已经换成一个女声:“昭觉啊,我回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你呢,过来吧。”
这个声音,正是徐晚来。
叶昭觉可以跟闵朗直来直去,对他恶语相向,可是对徐晚来就绝对不行。
从很久以前,大家都还在青春期时,她俩的关系就有点儿难以定论。
说是好朋友吧,又觉得欠点儿亲密,可是要说不太熟吧,又显得太不把闵朗和简晨烨放在眼里。
彼时,她们二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各自的性格中都带有一点儿敏感和疏离,双方对于交朋友这回事都不太主动,如果不是为着简晨烨和闵朗,她们大概根本不会凑到一起。
正是中间隔着这一层,叶昭觉才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徐晚来。
按照闵朗他们给出的地址,叶昭觉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才到达目的地。
从大范围看,这里属于S城人流量最大的商圈,但根据手机上的电子地图显示,闵朗他们似乎并不在商业街上或是百货商店里,叶昭觉随着指示拐了七八分钟,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的所在地。
“喂,昭觉,这里。”
老远就听到闵朗的声音,他站在一个独门院子门口,笑嘻嘻地冲她挥着手,快步过来。
无论什么时候看见闵朗,叶昭觉都想深叹一口气。
他啊,好像就是那种天生要让别人难过的男生。
从年少时期开始,一路帅到现在竟然还没长残,甚至常年黑白颠倒的作息都没有能够摧毁他的美貌。
小时候,叶昭觉一直认为,闵朗如果不拐一两个女孩子跟他私奔,简直愧对“青春”这两个字。
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女生一个个前仆后继地沦陷,为他伤过心、流过泪,与他闹过、吵过,可是从来没听谁说过后悔。
叶昭觉每每看见那些姑娘,总忍不住在心里替她们惋惜,唉,怎么办呢,他可是只属于徐晚来啊。
跟着闵朗进了大门,眼前是一幢两层楼的仿古红砖建筑,一面墙上布满爬山虎,院内环境静谧清新,一阵风吹过,植物清香扑鼻。
虽然离喧闹嘈杂的商业区这么近,可是一声汽车鸣笛声都无。
闹中取静,这里确实是绝佳的地段。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叶昭觉被勾起了好奇心,暂时忘却了账户余额带来的心灵创伤。
“晚来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做工作室,我陪她一起来看看。”闵朗面上有种奇异神采,好像这件事比他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来得要紧。
“工作室?什么工作室?”她刚问完这个问题,徐晚来便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昭觉,你进来看看。”
叶昭觉侧过脸去看着闵朗,在这一刻她的心里涌起复杂的惆怅,是为了乔楚。
任何人只要望上闵朗一眼,都能如同明镜一般照见他内心所想。
他双眼如琥珀一般清亮,望向徐晚来的瞳仁里有着未染尘埃的洁净与赤诚。
这不是往常白灰里79号的那个闵朗,这也不是那个风流成性的闵朗。
在这个瞬间,时光唰唰倒退,天空雾霾散尽,露出湛蓝的底色,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油亮的光泽。他回到穿卡通T恤、白色球鞋的清朗少年,面对喜欢的女生,笑容里有一点儿胆怯和腼腆。
天上的云飘了过来,又飘了过去,光线在他的眉目之间留下闪耀的印记。
那是往后这些年里,谁都不曾看见过的闵朗。
走入正门,叶昭觉发觉这幢小楼是一座私宅,但尚未进行装修,空空荡荡,连墙壁都是原本的水泥灰色。
徐晚来从还没有安装扶手的楼梯上下来,闵朗十分自然地走到了楼梯底部,伸手就要去扶她,然而却被徐晚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
她穿一双CL(christianlouboutin)细跟红底鞋,下起楼梯来却如履平地。她一身黑色,妆容清淡,留着利落的短发,与烟视媚行的乔楚完全是两种类型。
叶昭觉静静地看着徐晚来。
比起当年,她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举手投足依然充满倨傲。但旁观她与房屋经纪人交谈关于租赁的各项事宜,她三言两语,讨价还价,拉锯之间完全已经是成年人维护自身权益的派头,哪里还有昔日那个文静女生的半分影子?
齐唐说得对,世上已千年。
所有人的人生都在进步,只有她叶昭觉还在原地僵立。
“知道你前阵子不太好,就没去打扰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徐晚来的口吻很客套,但未必不真诚,只是这语气……未免太像问候一个病人。
叶昭觉一转念又觉得,一段糟糕的经历和一场大病确实有共通之处,都需要时间消化负面情绪,对抗病*因子,恢复体能和元气。
但她不想与徐晚来谈论自己的私事。
来这里的路上,她还一度觉得自己背叛了乔楚,无端生出些愧疚。
“闵朗说你想租下这里做工作室?”她问。
徐晚来环顾四周,点点头说:“对呀,我们已经去看过不少地方了,我最中意这里。空间足够大,也没有各种庸俗的家具装饰要处理,一切都可以按照我的心意来布置。闵朗,你觉得呢?”
闵朗笑一笑:“你喜欢就行。”
叶昭觉非常不习惯闵朗这个样子,这两人搞什么啊,“秀恩爱”也不分场合。
她急忙转移话题顺着先前的话题往下说:“可是这里不太好找,会不会影响生意?”
徐晚来挑起一条眉毛,轻声笑:“我只做高级定制,伺候好一小撮名媛阔太也就够了。”
听到“伺候”这个词,闵朗没忍住皱了皱眉:“倒也不需要说得这么卑微。”
呵,徐晚来脸上浮起轻蔑的神情,并不是冲闵朗,像是冲着那些并不在场的客人们。
“话是不太好听,可事实就是如此。我还算运气好,父母一直全力支持我做。有些同学回来之后,要么转行,要么开个网店,做些时下流行的爆款,吵的架比卖的东西还多。”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物伤其类,语气中有实实在在的悲哀。
徐晚来慢慢踱着步子走到墙边,空旷的房子里回荡着她的鞋跟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墙壁,那个手势既温柔又勇敢,像是抚摸情人的面孔,又像是抚摸旧年月里的某一段心事,宽松的袖子随着手臂动作而滑落,露出她纤细白皙的手腕。
叶昭觉在心里轻轻“呀”了一声。
那一年,闵朗的奶奶去世之后,他们三人陪同闵朗一起送老人的骨灰回乡下祖屋。虽然是一件悲戚的事情,但因为有好友陪伴同行,所以闵朗的情绪还算稳定。
他们下午出发,前后坐成两排,从没见识过田园风光的简晨烨和叶昭觉一路上盯着窗外各种新奇,兴奋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竟有几分秋游的兴致。
好在那天车上乘客不多,其他大人看他们毕竟还是几个学生,也就没有太过计较。
车程过半,叶昭觉说话也说累了,转过头去想找闵朗和徐晚来要矿泉水。
她刚转过头去,又一声不吭地转了回来。
简晨烨不明就里,疑惑地睁大眼睛,问她:“怎么?”
叶昭觉冲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又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到后面的两人。
后排的徐晚来靠在闵朗的肩头已经睡着,秋日艳阳从车窗帘子的缝隙里透进来,照在她侧脸上,依稀可见脸部边缘的绒毛,她的睫毛像蝶翼般轻微闪动。
闵朗的手紧紧握住徐晚来戴着镯子的那只手,他侧过头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当年的那只玉镯,如今依然稳稳当当地套在徐晚来的腕上。
第二章
自从查过存款余额之后,连日来,叶昭觉刷爆了各大招聘网站,个人兴趣抛掷九霄云外,专业对口与否完全不是她的参考标准。
她将个人简历投进一个个联络邮箱,怀着虔诚的心情等待着回音。
这就像是很多年前,人们把自己的心愿和祝福写在纸条上,塞进瓶子里投入江河湖海,瓶子承载着希望顺流而下,漂向未知的远方。
眼前这些事情,对于叶昭觉来说并不陌生。
大四实习期,她和同学一起背着双肩包去各个地方面试,大家都愣头愣脑,人生才刚刚揭幕,今天结果不好还有明天,明天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还有后天,反正条条大路都是活路,完全不值得忧心。
因为年轻,所以眼睛只看生活中明亮的部分,有一种盲目的乐观。
后来她被汪舸的摩托车撞伤,养伤期间被无良公司辞退,虽然失去了经济来源,可是身边好歹还有简晨烨的陪伴和宽慰。
身边有一个人和没有人,终究还是有些区别。
如今城池坍塌,盟友离她而去,她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堆废墟,一砖一瓦再砌生活。
发完最后一封邮件,叶昭觉关闭网页,合上电脑,整个人瘫软在电脑椅子上。
这时,她才感觉到饥渴,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距离上一顿进食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
就是因为这样疏于侍奉肉身才导致体重下降,精神萎靡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能够感觉到饿,并亲自动手做点儿东西吃,这是在世为人的第一步。
终于停止堕落了,她打开冰箱的时候,忽然想到早前齐唐发给她的那条信息,想象着如果是他说这句话,大概会是什么神情和语气。
呵呵,一定没什么好语气,叶昭觉自认为对前任老板的刻薄性情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是一个缺乏内容的冰箱,如果小区里举办“谁家冰箱里好吃的最多”比赛,这台冰箱一定会因为自己的穷酸而在整个小区的冰箱面前抬不起头来。
冷冻室里有一只原先装速冻饺子的空塑料袋,大概是从前忘记扔掉了。把塑料袋拿开,有小半块冻了不知道多久的鸡腿肉。
冷藏室里更凄惨,连一个鸡蛋一把新鲜蔬菜都没有,仅仅只有一根脱水了的胡萝卜,一个脏兮兮的马铃薯,还有,一盒尚未拆封的咖喱。
她走去厨房掀开米桶,所幸米桶里还有点儿余粮。
足够了。
她挤出洗手液,认真地把手洗干净,这个行为里包含着庄重的仪式感,以及某种坚定的决心。
用电饭煲焖上米饭。
用微波炉将鸡腿肉解冻,焯水。
胡萝卜先在清水里泡上几分钟,尽最大可能恢复其生机。
马铃薯削皮,切块,之后一并泡在清水里防止氧化。
从锅里捞出鸡块把浮沫冲洗干净,倒油入锅,烧热,倒入鸡块翻炒片刻;再加入胡萝卜块和马铃薯块继续翻炒,然后加适量开水;拆开咖喱的包装,倒入粉末搅拌至均匀,最后,盖上锅盖焖煮。
叶昭觉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身体像是有一套自动的机制,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不下厨了,但是每个步骤她都了然于心,信手拈来。
人生中有很多技能一旦掌握,无论荒废多久,至多不过生疏,但绝对不会忘记。
现在,她只需要耐心等待一刻钟。
机场的国际到达大厅,电子屏幕上依次显示着航班落地的信息。
尽管已经是深夜,但到达厅的出口依然挤满了前来接机的人。有些面孔上充满了期待,也有些面孔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抵抗着疲倦。
简晨烨和辜伽罗一同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很般配的样子。
他们都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机,一起走去出租车载客区排队。
在飞机上睡了很长时间,两个人都不觉得困,被夜风一吹反而更加清醒。
简晨烨看见辜伽罗裹紧了身上的驼色羊绒披肩,便问了一句:“是不是很冷?”
辜伽罗笑着摇了摇头,齿如编贝,一双漆黑的眼睛在五官之中尤为突出。她的神情像是想要说点儿什么,可又作罢。
在异国和小小的飞机舱里,已经讲了太多话,落地的那一刻就是回到充满距离感的现实世界。
辜伽罗很明白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
她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对简晨烨多有好感,都应该保持一点儿矜持,“分寸”是成年人交往的第一要则。
况且……有一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离开巴黎的前两天,辜伽罗提议一起去上马莱区走一走。
她计划先去参观博物馆、画廊,或者设计师们的店,逛累了就随意找家露天咖啡馆坐下来,总之是要闲适地度过一个下午。
她第一次来巴黎是随父母一起,当时她年纪小,走马观花也挺开心,后来她整理旅行的照片,对照资料,不免觉得遗憾多多。
她兴致勃勃地和简晨烨讲:“我查过资料,那个街区经过了繁荣的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的前半期,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被当时的贵族和布尔乔亚遗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时的文化部长叫什么名字我可不记得了,下令翻新重修。这几年,有不少年轻设计师都把工作室安置在那里,我想一定很有趣……”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很长的句子,这些资料就像是储存在她大脑里的文件,可以信手拈来。
然而,简晨烨却流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他挠了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地向她求助,请她带他去LV专卖店。
这个请求让简晨烨觉得自己俗不可耐,尤其是在辜伽罗提出那个建议之后。
静了片刻,辜伽罗点了点头。
出国的人,帮忙替朋友带包带鞋带各种奢侈品,如今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简晨烨的反应让辜伽罗觉得,这里面有些文章。
并且,当她问他:“有指定款式吗?”
简晨烨垂下眼睑,轻声说:“Neverfull(路易威登的款式之一)。”他的声音里有一段人生。
辜伽罗当即就明白了,那个包的主人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她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失望来,于是又微笑着建议:“都来巴黎了,要不要多看几个牌子,Chanel(香奈儿)或者Dior(迪奥)?”
“不用了。”简晨烨十分干脆,“不用麻烦。”
次日,他们还是一起去了上马莱区。
穿行于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也没有免俗地去了最负盛名的咖啡馆,但整个行程中,辜伽罗明显兴致不够高,至少,没有前一天那么高。
在孚日广场,一对来欧洲度蜜月的新人拜托他们帮忙拍几张合影。
热情过头的新娘将他们误认为是一对情侣,非要给他们也拍一张,一直笼罩在辜伽罗脸上的那层薄薄冰霜才得以消解。
为了表示感谢,新娘将那张宝丽来相片送给了他们。
这就有一点儿尴尬了,一张照片,两个人怎么分?
简晨烨开口之前,辜伽罗抢先说:“留给你吧。”
简晨烨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辜伽罗心里微微一动,转过身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们之间,也就只到这里了,此刻她站在等候出租车的队伍里,想到那天的阳光,心里竟然有些酸楚。
队伍迅速前进着,很快就轮到她。
简晨烨替她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又为她拉开车门。
分离迫在眉睫,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会联络我吗?”她的眼神比语气更诚恳,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问出这句话,相当于是在向对方坦白心迹,换作平时的她是万万不可能这样做的。
不知道是分离这件事本身扰乱了她的心绪,还是人类本能的脆弱在黑夜的催化下加重了她的伤感,她在这一刻突然感觉惊慌。
而这惊慌的根源是她担心他们就此失联。
“会的,放心吧。”简晨烨拍了拍她的头。
“你不主动找我,我是绝对不会主动找你的哦。”前面车的尾灯灯光照在她脸上,她格外认真的表情和语气都在向简晨烨传达你讲话要算数。
她有时候就像个儿童。
简晨烨在回去的路上,闭上眼睛,辜伽罗那张严肃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电饭煲“咔”地响了一声,趴在餐桌上险些睡着的叶昭觉也随之弹了起来。
可以吃了可以吃了,真是漫长的一刻钟啊……
她赶紧盛饭,揭开锅盖,舀了一勺芳香浓郁的咖喱浇在米饭周围,深咖色的咖喱怀抱着洁白无辜的饭团。
肚子饿的时候,面前摆着食物,简直连人生观都要改写。
她拿起勺子,又放下,接着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用手机拍下这盘咖喱饭,将照片发给了齐唐。
然后她才坐下来,心无旁骛地开始享用食物。
“真好吃啊……剩下的咖喱可以冻在冰箱里放好几天,饿了的时候拿出来热一热配米饭吃。”她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的胃部想。
食物温暖了她的身体,也温暖了这个微寒的夜晚。
齐唐收到这张照片时,正在加班开会。
当他打开图片的那一瞬间,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立刻,他就意识到了失误。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投影幕转移到他脸上,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有点儿发窘。
“老板,您专心一点儿可以吗?”临时推掉了与男朋友的约会的苏沁,代表全体参加会议的同事表达了不满。
“不好意思,请继续。”齐唐有点儿惭愧。
负责讲解PPT的同事重新回到讲解状态:“接下来,我们是这样计划的……”
大家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去,没人注意到,齐唐把手机藏在会议桌下面,悄悄地在编辑信息。
他打了一句:“难吃吗?”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打:“好吃吗?”
又想了想,还是清除掉了。
词不达意,好像怎么说都差点儿意思。
“齐唐!你在认真听吗?”苏沁眯起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鄙视。
“咳咳……当然,不信的话我可以重复一遍。”齐唐丝毫不感觉心虚,可是谁都知道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一心二用的好本领。
苏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齐唐的手抖了一下。
接下来,他专心多了。
会议结束后,他滑开屏幕锁,看到了手抖的那一下的后果。
为什么那么多表情里,他偏偏不小心点到了“一坨屎”?
翌日上午,叶昭觉被敲门声吵醒。
从猫眼里,她看到两个大姐一前一后站着,地上放着一堆清洁用具,其中一个笑容堆满脸:“请问是叶小姐吧?”
叶昭觉懵懂地点了点头,那位笑脸的大姐赶紧表明身份:“我们是保洁员。”
“可是我没有联系任何家*公司呀。”叶昭觉很警觉,现在的骗术花样百出,一个独居的单身女青年,她可不能随便开门。
“是一位叫齐唐的先生让我们来的。”
“既然齐唐有心,你领情就是了啊!”对门的乔楚打开自己家门,看到叶昭觉迟疑的样子,生怕她将这个免费福利拒之门外,“喂,大姐,打扫完她家麻烦移步到我这边来,费用都算在齐唐先生账上就好了。”
“乔楚,干什么啊你!”叶昭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这会儿她可算是彻底清醒了。
“你少废话,Valentino(华伦天奴)你都收下了,做个清洁你又不肯了?大姐,你们别管她,进去进去。”
叶昭觉被噎得半天没开口。
想起裙子上身的那天,乔楚就讲过穿不起就不要穿,穿上身了就不要怕。
也罢,领他的情就是了。
两位保洁员分工协作,一人打扫卧室,一人整理厨卫。
窗帘扬起,顷刻之间房间里灰尘扑鼻呛人,大姐踩在凳子上一边取窗帘一边讲:“姑娘啊,房间里灰这么厚,对呼吸道不好的,窗帘也可以换一个颜色,你年纪轻轻的,用这个太老气了……”
脏衣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说不上到底脏不脏的衣物,通通被大姐倒进洗衣机。许久没有使用的机器里传来灌水的声音,接着便开始欢快地运作起来,一时间噪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叶昭觉站在被摘去了窗帘的玻璃窗前,小区里的绿化尽收眼底,仲春的阳光照在周身,暖意洋洋,宇宙如斯慷慨,她在这一刻感激至极。
以及齐唐,还要谢谢你。
保洁员转去乔楚那边之后,叶昭觉重新审视了一遍整间公寓:桌椅、案台全部被擦得一尘不染,卫生间里的镜子上原本星星点点的水渍也不见踪影。盥洗池和马桶被刷得干干净净,洗过的衣服一件件整整齐齐地晾在阳台上,散发出淡淡的洗衣液的气味,很好闻。所有的垃圾都被打包放在门口,垃圾桶里换上了新的垃圾袋,就连喝水的玻璃杯都被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
她坐下来,有些发蒙。
沉浸在哀感里时,她并没有意识到清洁对于生活的重要性,而当一切污秽被擦拭和洗涤过后,生活才还原成本来的面目。
她轻声说:“是的,生活本来应当是这个样子。”
又有人来敲门,门一开,叶昭觉就被馥郁芳香冲了个激灵。
送花的年轻姑娘,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满满都是胶原蛋白,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叶小姐,我来给你送花和绿植,请让一让。”
这次不需要对方自我介绍叶昭觉也清楚来头。
在苹果脸小妹的指导下,花店的两个男生轮番往屋子里搬各种鲜花和绿植,细心周到得连花瓶都一并奉上。
叶昭觉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公寓顷刻间成了一座小小的植物园,刚刚还稍显单调的房间,顿时变得生机勃勃。
苹果脸姑娘临走时留下一张名片:“这是我们店的地址和电话,叶小姐是我们的VIP客户,有任何需要都请随时联络我们。”
还不算完。
刚坐下来不到半小时,敲门声再次响起,叶昭觉深深地震撼了,还有什么花样没玩够?这次难道是他本人亲自来了?
她猜错了。
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阿姨,拎着几袋菜,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昭觉先问了:“齐唐先生?”
阿姨点点头,顺势将叶昭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语气有些埋怨:“你也太瘦了,气色这么差,平时要多喝一点儿滋补的汤汤水水,年纪轻轻的不要光想着减肥减肥的。”
叶昭觉已经无话可说,扶着额头指了指厨房的方向:“阿姨,您请。”
阿姨煲了一盅红枣枸杞乳鸽汤,这汤需要先要用大火炖半个小时,再转为小火炖一个小时。
这一个半小时里,叶昭觉家又陆陆续续迎来了几个派送员,派送的货物分别有有机农场的蔬果,用来熬粥的粗粮,进口麦片、巧克力和牛奶,各种果酱、面包、蛋糕、零食……
如果现在举办那个冰箱比赛,她的冰箱大概能拿小区冠*了吧。
这阵仗,连一向养尊处优的乔楚都深感佩服:“看样子,齐唐对你是来真的。”
事实上,整个上午迎来送往的叶昭觉自己心里也发毛,但面子挂不住,只得强词夺理:“这些花不了什么大钱,再说啊,反正他有钱啊,劫富济贫咯。”
乔楚白了她一眼:“混账逻辑,人家欠你吗?”
“这是个什么社会?无利不起早,知道吧?当然咯,对于齐唐他们那种人来说,撒点儿钱很容易,可你也要看钱是撒在什么地方。”乔楚边说边环视了一周,“他要是给你买包、买鞋、买香水,那也就是献献殷勤,但是你看。”她在一秒钟之内变换了一百种表情,“衣食住行,样样落在实处,这只是钱的事吗?”
乔楚讲得头头是道,叶昭觉却越听越想翻白眼:“以前我给他做助理的时候,也都是这样服侍他女朋友的呀!就那个Vivian,你记得吧?比这架势隆重多了,根本不是一个规格。”
“可是!”乔楚把脸凑过来,尖着嗓子,忽闪的眼睛里有种做作的纯情,“人家是齐唐的女朋友,你呢?”
……
阿姨给两个姑娘一人盛了一碗汤,光是闻着香味儿就叫人垂涎三尺。
乔楚一边对着汤勺吹气,一边啧啧:“托你的福呀,昭觉,以后阿姨每次过来炖汤,你都要记得叫上我,让我也占点儿便宜。”
桌子另一边的叶昭觉望着汤碗,迟迟没有动作,她有点儿害怕。
这是鸽子汤啊!是鸽子啊!
从小到大她和鸽子最近的关系就是仰头看天时,一群鸽子掠翅飞过,怎么都没想到有一日,鸽子会成为自己的盘中餐。
阿姨临走时千叮万嘱:“小叶啊,这个汤补身体,还养颜美容,你要多喝一点儿。下个星期我再来给你炖山药棒骨汤。”
叶昭觉刚喝进去的这一口汤差一点儿就喷出来:“还有下周?”
“预定了两个月呢。”阿姨关上门,飘然而去。
饱食过后,乔楚回家午睡,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昭觉,给齐唐打一个电话吧。”
叶昭觉仰卧在客厅的沙发上,很久没有这样进食过了,血液涌向胃部,大脑昏昏沉沉,她感觉瞌睡正在慢慢侵蚀自己的神智。
“好啊,我待会儿就打。”她嘟嘟囔囔地说。
乔楚顿了顿:“不要拖,拖下去,你就不会打了。”
房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上午的喧闹一点点从门缝里流失干净。
叶昭觉一动不动地躺着,风吹进屋内,绿宝树的叶子就在她的头顶微微晃悠。
有一点儿眩晕。
她拿起手机,趁着这点儿眩晕的感觉还在脑中回荡,理智还没有跟上来,赶紧给齐唐打通电话道句谢谢吧。
电话刚接通,叶昭觉一个手滑,“啪嗒”一声,手机重重地跌在脸上,于是,齐唐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哟,我靠。”
再捡起,齐唐的话已经说了一半:“……以身相许就行啦。”
“你给我滚!”人吃饱了,中气也足,“你做这些事,不过也就是替你前女友还我一个人情,我可不欠你什么。”
“你怎么判定Vivian是我前女友,而不是前前女友或前前前女友?”齐唐的语气和她一样懒洋洋的。
叶昭觉的思绪忽然回到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面试她,那时候她觉得,齐唐这个人真是刁蛮啊。
直到现在,陆陆续续发生了多少事情,中间穿插着多少路人甲乙丙丁,她已经算不清楚了。
她的生活犹如被铁蹄踏平了的城池,过去视如生命般珍贵的东西被命运一样一样地拿走,可是他却被留了下来。
齐唐又说:“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要跟我客气。”
叶昭觉很感动,但支吾了半天,最后也只挤出一句:“等我找到工作,请你吃饭啊。”
“好啊。”
不好的事情总比好的事情提前一步到达。
还没有等到任何关于工作进展的回邮,叶昭觉就先收到了来自简晨烨的信息:“我回来了,有空见一面吗?”
她紧握住手机从电脑桌前站起来,走向阳台,一、二、三……九、十、十一,这段距离她走了十一步。
天边的夕阳呈现出火烧般的壮丽红色,所有建筑在这样的红色中只剩下剪影,连成一条黑色的天际线。
一种被延缓了许久,现在才浮出水面的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痛。
她慢慢地蹲下来,在对话框里打出一句话:“好啊,你定时间、地点。”
第三章
“简晨烨回来了,你应该知道吧?”在去家居市场的路上,徐晚来问叶昭觉。
“嗯,知道啊……”叶昭觉的脸对着窗外,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约了明天见面。”
徐晚来拍了拍她的手臂,好声相劝:“见了面,好好谈一谈,都这么多年了,没有什么是不能当面讲清楚的。说真的,昭觉,我心里还是很希望你们能复合。”
叶昭觉转过头来看着她,片刻失语。
那个瞬间,她差一点儿就要问出口,那你呢,这么多年,你和闵朗又有什么是不能摊开来,摆在桌面上讲清楚的呢?
她们四目相对,虽然一语不发,但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明晰了所有疑问。
小小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悲伤的氛围,让人昏昏欲醉。
青春旧且远,名字还是从前那几个名字,人也还是从前那几个人,没有战乱流离,却硬生生各分东西。
溯洄从之,不知究竟是在哪一个路口,你选择了往左,而我选择了往右,再往后,风尘仆仆又各自翻越多少山川河流。
当我们的人生再度重合交集,却已然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诉求。
我越来越认清自己,与此同时却也越来越看不清你。
“你和那个乔楚,是好朋友吧?”徐晚来终于把这个自己一直回避的名字云淡风轻地讲出来了,她暗暗觉得松了一口气,不就是一个姿色不错的姑娘吗,有什么好忌讳的。
“嗯,是啊。”见徐晚来如此坦荡,叶昭觉也觉得不必遮遮掩掩,“是很好的朋友。”
“比和我要更好一点儿吧?”徐晚来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儿狡猾。
的确不太好回答,但叶昭觉决定说实话:
“准确地讲,是不一样的好法。你见证,并且参与了我人生里很年轻的那个阶段,青涩啊,纯真啊,这些东西无可取代。不过,乔楚呢,她看过我最狼狈最难堪的一面,陪着我一起流过眼泪喝过酒,说起来,算是我最孤单的时候,上天给我的一点儿安慰吧。”
徐晚来没有作声。
叶昭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认为,对于闵朗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徐晚来从包里拿出眼镜盒,取出墨镜戴上,她换了另外一种语气:“不说这个,昭觉,我们不说这个了……师傅,前面路口停车,我们到了。”
谈妥了那栋小楼的租金后,近段时间里,徐晚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规划装修工作室。
她白天东奔西跑四处搜罗理想的素材,晚上就通宵达旦地查阅各种资料,核算成本。
真正进入流程之后,不过短短十来天,她便感觉自己已经只剩下半条命。
如果不是闵朗不顾她的阻拦,非要鞍前马后地陪着她一起操办各项事宜,恐怕她连这半条命都完了。
这天,原本闵朗还是要陪着徐晚来一起。
但另外一边,乔楚在背地里跟叶昭觉合谋:“你去缠住徐晚来,把闵朗让给我一天嘛!”
为了成全乔楚这个微小又卑微的愿望,叶昭觉只好放弃个人原则。
就当跟着徐晚来一块儿长长见识吧,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无意识地将顺手接过的一张传单塞进了包里。
乔楚在家里等着闵朗,好不容易啊,终于有机会单独相处了,太不容易了!
自从徐晚来回来之后,现在,任何人想约闵朗见个面都难得要命!
打他的电话老是不接,信息也总要延迟很久才回,即便回了也总是说“下次”……想到这里,乔楚不免有些心酸,风水轮流转,她得意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换作从前,她想要见一个人,哪里需要使出调虎离山这种低等手段。
“你不是说你病了吗?”闵朗来到乔楚家,一见她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你明明好得很啊,为什么要撒谎?”
乔楚也不打算和他硬碰硬:“就是病了嘛!”
她一边讲话一边用食指卷着发梢,十足的小女生模样。
“那你说是什么病?”闵朗记挂着徐晚来,担心她被那些奸商坑,虽说叶昭觉和她在一起……等等,为什么叶昭觉会自告奋勇地要陪徐晚来一起去选家具?
她们俩明明没那么要好……想到这一层,再看着眼前乔楚惺惺作态的样子,闵朗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心病。”乔楚站起来,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手,“好长时间见不着你,想你了,行不行?”
她说这种话的时候不如往常自然,可是闵朗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
她几乎从没有过这一面。
从最初相识到后来达成一种默契的暧昧,她一直憋着一股劲,你不就是担心我不懂规则吗?放心,我懂。
新年夜里她在79号撞见了徐晚来,因为委屈而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眼泪,离开时她踉踉跄跄地走在巷子里,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晃晃荡荡,可即便是那样难堪,她也仍然是坚不可摧的。
在这个时候,闵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某个穴位,心里有一点点难受,和一点点的疼。
他意识到自己对待乔楚的方式,太过残忍,现在连他都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语气缓和了很多。
“不做什么。”乔楚笑嘻嘻的,故意加重了“做”字。
“别闹,好好讲话。”闵朗也笑了一下,“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色情。”
“那你陪我看个动画片吧。”乔楚像树懒抱树一样抱住闵朗,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她深深地呼吸,心底里渐渐晕开一片潮湿。
我呼进肺里的,都是你的气味,你的气味,非常非常好闻。
凌晨四点四十二分,叶昭觉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跟你说了多少次,睡觉时把手机放远一点儿”简晨烨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
但是这个坏习惯就是没法改掉啊,唉。
她叹了口气,摸到台灯的开关,“咔”的一声,房间里亮了,她起身去厨房里倒了一大杯水喝。
再躺下的时候,才过去十分钟。
她翻了个身,房间再度归于寂静的黑暗。
要么,就马上天亮,否则,就永远都别天亮吧。
简晨烨坐在咖啡馆里,心情忐忑又复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坐立不安,每当咖啡馆那扇小木门被推开,“嘎吱”一声,他的心就会被高高地吊起,直到看清来人并非叶昭觉才慢慢落回原位。
这太折磨人了,他差一点儿就想打电话给叶昭觉说改天再约。
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决定不要干这么没出息的事。
挑选见面时间之前,他很犹豫,到底是约在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是最佳工作时间,光线充足,精力充沛,可是如果约在晚上的话……
世人都知道,夜晚的迷离会催发出人潜在的另一重人格,容易流于脆弱、伤感,以及细碎的情情爱爱。
他认真思考了很久,最终决定定在白天。
他想,用理性的面目去面对对方,也许对彼此都比较好。
曾在青草地里被蛇咬过的人,在伤痛愈合之后,也许还能够有勇气再接近那块草地。但一个仅仅只是旁观了这一切的人,却将终生绕着那一处走,因为他弄不清楚,危险的疆界在哪里。
叶昭觉和简晨烨,他们因为太过靠近目睹了对方所承受的伤害,从而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提前掐灭。
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又或许都意识到了却极力回避着,这是一个很悲哀的事实。
他们都无法再走进那片草地了。
又是一声“嘎吱”,这次推开门的,确实是叶昭觉。
仿佛已经过了十载春秋,简晨烨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没有惊人的变化,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五官发型,都还是原先的样子。
但她在你眼前坐下,就在这一刻,你知道她已不是你熟悉她就像熟悉你自己一样的那个人了。
“你好歹随便说点儿什么。”咖啡已经凉透了,叶昭觉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我们俩总不至于这么找不到话题吧?”
“唉,我一向都不太会讲话,你又不是不知道。”简晨烨面露愧色。
很多时候,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一言难尽。
从看见她的那一分钟开始,简晨烨心里便止不住地翻涌着伤感,尽管叶昭觉没有诉苦也没有抱怨,但他看得出来她分明过得不太好。
她瘦了太多,宽松的藏青色上衣罩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稍微动一动,她的肩膀和锁骨就全露出来了。
他对这件衣服有印象,是某个大牌的仿版。
当初她买回来的时候穿在身上刚刚好,为此,她还兴高采烈地说过:“好合身,不用浪费退换的快递费啦。”
他想起她当时的表情,那种天真还历历在目。
那条*蛇又开始啃噬他的心,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忘记这种尖锐的疼痛。
“你不说话,那就我来说吧。”叶昭觉沉吟片刻,终于说,“你去法国的消息,是清羽告诉我的。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起初我完全无法接受,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连吃饭睡觉这种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除了分手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讲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
眼泪顺着她微笑的脸一直往下落,看上去,她下一秒就会破碎。
“你走了之后,我无数次地想,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事业方面一直没有突破,而你一离开我,马上就有了起色,这是为什么……你让我说完,这件事差一点儿把我弄疯了,你让我好好说完。
“那阵子我好像变成了两个人,我一直在想,也许是我阻碍了你,是我身上的不知道哪一种特质,妨碍了你。我认为一定是我的问题才会招致这样的结果,然而当我稍微清醒一点点的时候,我又要安抚那个偏激的自己,说这一切与我无关,只是我们的缘分已经完结,我没有运气去分享你的成绩和荣耀。
“我不敢和任何人说我的真实想法,无法启齿,太荒唐,太难堪了。所以我只能自己慢慢地,消化那种不好的情绪。我用尽所有力气去抵御它对我的精神、身体和生活的侵略,到现在,我已经不能够回想自己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深埋于内心的秘密终于被自己亲口揭示,她如释重负,却也因为陡然卸载了这个包袱而感到极端空虚。
她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给掏空了。
简晨烨的脑中有巨大的轰鸣声,像是飞机即将起飞,巨轮在海面鸣笛,像是一万列火车的轮子同时摩擦铁轨,不计其数的金属剧烈撞击,碎片飞向空中。
他的一生,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如此沉重至不可饶恕的罪孽感。
他突然顿悟了,他和叶昭觉之间的那座桥梁已经被命运彻底摧毁,他与她被万丈深渊分开来,再无回头路。
他手心里这颗小小的甘甜的果实,使她更加充分地品味到了经久不散的苦。
他的进步,没有带给她一丝一毫的慰藉,反而为她制造了更深更重的灾难。
属于他的那一点点荣耀,不仅没能照亮她艰辛的人生,反而置她于比晦暗还更晦暗的境地。
已经没有立场可以去揣测,我们还能不能够再在一起。
如果曾因你自身的原因而使你挚爱的人陷入这样暗黑的深渊,那么你没有资格说我原本只想希望你幸福。
就在这时叶昭觉止住了哭泣。
“幸好……”
就在这时,简晨烨刚刚想要问她“现在呢?”
“齐唐鼓励了我。”
叶昭觉用这六个字,在简晨烨的胸膛上砸出了六个窟窿。
他原本前倾的身体慢慢地靠回了椅背,激动的心情,一点一点冷却下来,理性再次占据了头脑。
他知道,最后这句话,她是故意的。
“那就好。”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笑有多虚伪。
“你呢,画展做得怎么样?”
“其实是个意外的机会啦,那家画廊想获得几位前辈的作品代理权,老师又想提携一下晚辈,所以是我运气好而已。”他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不管机会是怎么来的,终归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嗯,我给你带了礼物。”简晨烨把纸袋推到她的面前。
刹那之间,叶昭觉的脸变得惨白。
她眼睛里原本的那一点点亮光,微微地颤了颤,然后,熄灭了。
齐唐在当天晚上比较晚的时候,接到了叶昭觉的电话。
手机响起的时候他很诧异,这不是叶昭觉一贯的风格,她是那种打电话之前非要先发一条信息确定对方是否方便讲话的家伙,好像天生就给自己戴着一副镣铐,生怕一个不当心就给别人制造了麻烦。
“你今晚约了人吗?”她有点儿急切,声音有点儿抖。
“到目前还没有。”
“那,请来这里找我。”叶昭觉说了一个地址,那是一家酒店,她说完房号之后就把电话挂了。
齐唐有点儿愕然,更多的是气恼,他连多问一句的时间都没有。
搞什么名堂,叶昭觉是不是疯了?
她是有点儿疯了。
时间倒回几个小时之前,她和简晨烨在咖啡馆里为了那个包僵持了很久。
最后,简晨烨明显是恼怒了:“以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收下它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问题不是在包……”她觉得自己和简晨烨根本讲不清楚。
“为什么别人送你的裙子就可以收?所以不在包,而在于人是吗?”
既然简晨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她只好收下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幸好天已经黑了,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这个奇怪的女生。
她个人的悲喜啊,对于这个世界真是一点儿也不重要。
她不知道回到家中多久之后,自己才有勇气去拆礼物。
简晨烨说得很明白,这些年来他一直都知道她想要这个包,在邵清羽几乎集齐了所有一线品牌的包包之后,叶昭觉心心念念的还是一个LV的入门款。
这件事无关虚荣,而是一个进入社会之后的女生,对于生存基础以上的向往,一种只有到了这个人生阶段才能够明白的对待物质的态度。
我想要拥有那么一两件有质感的单品,就像我想要过上一种有品质的生活。
就在她把包拿出来的时候,从纸袋里带出了一张纸片。
她原本以为是小票或者收据单之类,可从地上捡起,翻过来一看,那一刻,五雷轰顶。
那是简晨烨和一个女生的合影,两人的肢体并没有多亲密,可是神情……
叶昭觉瘫坐在地上,她的第六感,她的直觉,她对简晨烨的了解程度通通直指一个结果。
照片的底端有黑色的笔迹,时间,地点。
那不是简晨烨的字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把那个念头往下按了按,没有用,它好像更坚定了。
那么,她对自己说,就这么办吧。
齐唐在房间门口站了很久之后才敲门,门马上就开了。
刚刚洗过澡的叶昭觉,裹着酒店的浴袍,头发还没有完全吹干,晶莹的小水珠顺着发尾一滴一滴,无声地跌落在厚厚的地毯里。
齐唐背过身去把门关上,深呼吸,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这是自他唐突的表白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他想过要找个机会和她认真地谈一谈,关于那件事,他觉得是自己太过冒昧了。
空调效果很好,房间里的温度一直在升高,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在出汗,却不肯脱掉外套。
在这个场景之中,任何一个细节不留神,都有可能导致不可挽救的严重后果。
齐唐看得出来,此刻的叶昭觉是非理性状态,正因为如此,他必须保持高度警觉。
“你想怎么样?”
叶昭觉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齐唐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想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啊?”叶昭觉突然火了。
其实在她看见齐唐的第一时间她就后悔了,明明是她和简晨烨的陈年旧账,就算现在加上一个不知名的陌生姑娘,可是不管怎么样,齐唐是局外人。
无缘无故把齐唐拖入这个窘况,她也知道自己这次实在是太失礼,太越界了。
但是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强撑下去。
“你受了什么刺激?”齐唐刻意离她远远的,靠着墙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见她垂着头,闷不作声,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儿方向,“感情问题?”
“你烦不烦啊齐唐,是不是男人?”她不耐烦极了,想起自己曾经不小心撞破他和Vivian在办公室里的那件事,开始口不择言,“装什么正人君子。”
齐唐的脸冷了下来,他不想和她做无谓的争论。
“我不需要用睡你来证明我是男人。叶昭觉,如果你不预备向我解释清楚来龙去脉,那我也就不必要浪费时间了。”
他边说着,边向门口走去。
在这个时候,叶昭觉站起来追上去,一把拉住了齐唐的手。
“等等。”她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哀求了。
齐唐余怒未消,仍然铁青着面孔,不发一语,但终归还是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究竟是谁退让了一点儿,谁又迈进了一点儿,等叶昭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齐唐的怀里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拥抱,两次拥抱之间仿佛隔着前世今生。
仍然是这样洁净清白的肢体接触,没有丝毫情欲的气息,尽管发生在这样暧昧的环境里。齐唐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一下接一下,与她的心跳保持统一的频率。
她什么也没有说,却在这个拥抱中把什么都解释清楚了。
她心中的爱与恨,错乱和挣扎,不肯承认的挫败感和抵死维持的尊严,都在这个拥抱中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雨水落入江湖,河流汇入大海,森林被阳光普照,植物舒展了第一片绿叶,她对他的信任,他对她的包容,就像这些事情一样自然。
这是他们之间浑然天成的密码。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她几个小时之前哭过的脸仍然有一点儿浮肿,眼睛像是被大水冲洗过的玻璃,清亮见底。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儿时养过的那条小狗。
然后,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
今夜她的放纵和越界,都因此被赦免。
“我或许不算君子,但也绝对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中得到你,更何况‘得到’这件事,并非要和肉体扯上关系。”齐唐轻声地说。
叶昭觉羞愧得不敢看他。
她的确应该感到羞愧,在齐唐的坦荡面前,当她看到那张照片上简晨烨和那个女生的笑脸时,理智已经荡然无存。
在那个时刻,她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正因如此,躯体才格外渴望得到常规之外的安慰。
如若灵*仓皇无依,便只有寄望于肉身登峰造极。
她想通过和齐唐的肌肤之亲,去洗刷那张照片带来的心灵耻感。
她想要攫取另一个人的温度,来抵挡内心最深处散发出来的,凛冽的寒。
“也许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做这件事,但要你情我愿地做,这件事才美好。而不是像今晚这样,你因为生别人的气,为了想要报复别人,才用这件事来泄愤。
“要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但不是今晚。”
叶昭觉始终没有说话。
不久前,他请人为她打扫了住所,给了她一个干净舒适的居住环境。
而这个晚上,他用自己的操守,清除了她内心的暴戾。
他们并肩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窗外明月高悬。
第四章
那张传单……
是叶昭觉为了弄清楚家里还有多少现金,而翻遍自己所有的外套口袋和包包夹缝时,跟着其他过期的票据一块儿扫出来的。
四百八十三元七角,有零有整。
毫无疑问,这点儿钱支撑不了多久,如果找工作的事情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她恐怕连生存的基础保障都无法维持下去。
她抓着那一堆可怜兮兮的钞票,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
“可能……要活活饿死了。”
但最严重的问题还不只是食不果腹,捉襟见肘,而是,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好用了,这就是思维停滞太长时间的典型表现形式。
作为一个社会人,她脱离社会太久了,久到足够大脑生一层锈。
没有每天清早准时响起的闹铃,不再害怕迟到扣工资而去拼命追公交车,不必与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拥挤的车厢里抢占落脚之地,远离朝九晚六的固定工作时间,不再需要殚精竭虑地去应付老板和客户突然抛来的难题,甚至没有同事在忙碌之余一起悄悄谈论公司的八卦。
没有加班,没有会议,甚至没有早出晚归而衍生出来的疲惫和抱怨。
失业的她被摈弃在一切规章制度之外,天天都是休息日。
所以,她成了一块废料。
她的目光瞟向镜子。
镜中那个呆滞压抑、紧紧皱着眉头的自己,脸上早已不复往日的聪敏机灵,那是一张被现代化抛弃的脸,一张引发她自我厌弃的脸。
靠!她用骂脏话来表示决心,叶昭觉,你不能再活得像一条丧家之犬了!
所有过期的优惠券、票据、餐厅外卖单,通通被她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没有价值的东西全部都扔掉。
做完这件事之后,她起身去倒水喝,可是……一种奇怪的引力,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垃圾桶里,最上面那张皱皱巴巴的彩色铜版纸上。
她从垃圾桶里捡回那张传单,摊在茶几上抚平。
“妮妮饭团烧!强势来袭,诚邀加盟……万元起家,最少一人即可操作!成功率%!超轻松!”她把那张传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一边看一边回想,这张传单是哪儿来的?
顺着最近的生活轨迹捋了一遍,她终于想起来,这应该是那天陪徐晚来去家居市场时无意中收到,又无意中塞进包里的吧。
往常接到传单她都会扔进垃圾箱,可是机缘巧合之下,这张竟然被她带回了家里。
难道说……她迟疑着,难道说,这是某种暗示?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思之时,手机震了一下。
那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她以为是垃圾信息,正想随手删掉,可是点开一看,却让她万分诧异:“叶昭觉,你好,我是何田田。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如果记得的话,请回复,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面谈。”
何田田,光是看到这三个字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叶昭觉有点儿惊恐:她找我做什么?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谈?
何田田那个心机女不仅故意给邵清羽设下圈套,更不可原谅的是,还因此连累自己被汪舸的摩托车撞伤,丢了工作……
想起这些事,叶昭觉不免一阵胆寒:真是阴*不散啊。
命运最擅长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叶昭觉实在猜不出何田田的目的,虽然她的好奇心的确已经被勾起,但一想到对方的品性,她觉得还是不招惹为好。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震了一下。
叶昭觉不耐烦地拿起来一看,这一条,何小姐把话挑明了:“我和蒋毅要结婚了,我想送张请帖给你,当面。”
叶昭觉慢慢放下手机:“我靠,不去不行了啊。”
她们坐在中学门口的奶茶店里,正是上课时间,四周都很安静,只有不远处的田径场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些正在上体育课的孩子的嬉笑声。
物是人非,此情此景的确惹人感伤。
叶昭觉的目光顺着这条路一直望过去,望向往昔的岁月。
她心中有个声音在轻轻地问:如果再顺着这条路走上一千遍,一万遍,我是不是能够找回那时的你和我自己?
何田田轻轻咳了一声,将叶昭觉自往事中拉回:“我还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这里是一间拍大头贴的店,十元钱就能拍一大版,对吧?”
“唔……”叶昭觉一时不辨敌友,只得模糊地回应着,“我也不太记得,过去太久了。”
“是啊,过去太久了。”何田田叹了口气,她能感觉到叶昭觉对自己的抵触。
也不能怪她,何田田心想,毕竟……那次她被撞伤,自己总归是难辞其咎。
既然如此,何田田决定开诚布公:“那次车祸,我真的非常抱歉。医院看看情况,但是蒋毅阻止了我。他说如果我们也跟着去的话,以邵清羽的脾气,医院大闹一场。”
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她是诚恳的。
叶昭觉摇摇头,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冷笑了一声:虚伪。
眼见叶昭觉并不打算叙旧,何田田只得微微一笑,不做勉强。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喜帖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叶昭觉的面前:“请收下吧。”
一张很普通的折页大红色请帖,上面印有烫金双喜的图案。
喜宴的时间、地点一目了然,手写的一对新人名字:蒋毅,何田田。
叶昭觉盯着那娟秀的字体出了神,此时此刻,她脑中蹦出一句老话:造化弄人。
当年那些老同学们,谁能预料到,和蒋毅结婚的人竟然不是邵清羽?!
叶昭觉有无限伤感。一同度过长久的岁月和时光,到最末身边竟全是与从前毫不相干的人,你能说过去的感情都是错付吗?可如果不是错付,又有谁能为现在这一切做出承担?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她从这张与自身并不相关的喜帖,联想到了自己和简晨烨之间那已经夭折的未来。
过了好半天,她终于回过神来:“恭喜你们,替我向蒋毅转达祝福,以前他和清羽在一起的时候,我也麻烦过他不少事情。”
虽然听起来像是外交辞令,但叶昭觉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前尘往事不可追,现在邵清羽都已经有了新男友。
既然她自己都放得下,旁人又有什么理由为她放不下。
“谢谢……”何田田欲言又止。
叶昭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还有别的事情?”
何田田停顿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包里又拿出一张请帖:“这个能不能麻烦你,带给邵清羽?”
叶昭觉一时反应不过来,错愕地看着对方。
何田田的笑容十分惭愧:“我知道很难为你,但希望你能看在过去,你和蒋毅朋友一场,勉为其难成全我这个心愿。”
过了好半天,叶昭觉才缓过神来。
从她听到第一个字起就不预备揽祸上身,抛却她们之间现在的尴尬关系不提,光是想想清羽接到这张喜帖的反应,她就不寒而栗。
这个忙,绝对不能帮。
她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推辞,何田田已经先开口讲话了:“酒店那件事,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对邵清羽,我只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还不够?你已经把蒋毅从她手里抢走,那是她喜欢了多少年的人啊,还不够吗?”叶昭觉忽然动气了。邵清羽再不对,毕竟是她多年的至交好友,“她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你已经让她蒙受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羞辱,还不够?你还要让我去帮你送结婚喜帖给她,何田田,你为人未免太过霸道。”
讲完这一番话,叶昭觉伸手去拿外套和包,她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下去。
何田田一把摁住她的手,眼神里有着请求的意味:“叶昭觉,我跟你讲讲学生时代那件事的真相。你评判一下,到底是谁太霸道,到底是谁赶尽杀绝。”
她的语气十分凄厉,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想起当初,她仍然面露愤恨。
叶昭觉迟疑了,思虑了片刻,她最后决定坐下来好好听一听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
往事在回忆里翻涌。
这是下午四点半,正午强烈的阳光到这时已经转为温和的淡*色,何田田的面孔在这样的光线里沉静如深湖。
那其实已经是十六岁时候的事情了,人的记忆力真是很诡异的东西,过去近十年的时间,她还是能够一闭上眼睛就清晰地想起所有的细节,以及自己当时的心情。
会被忘记和忽略的,只能说明并不重要。
对于人生至关重要的那件事情,你只是不会轻易提起。
那一年何田田的爸爸忽然被诊断出患有某种罕见病症,全家上上下医院,通过各种渠道搜集相关信息,但一直没有得到一个最佳治疗方案。
正在全家人焦头烂额之际,她妈妈从亲戚那里听闻一个消息,医院有位医生对这个病症颇有研究,亲戚还说,听说好像有同类型的病患已经治好了。
她记得,得到消息的当天,妈妈就开始收拾行李,买车票。
正好是假期,她自然也陪着妈妈一起送爸爸去那里入院接受治疗。
在火车上,她看着父母辛苦疲劳却一言不发的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生活给予你的磨难。
“医院那边安置妥当后,我妈跟我深谈了一次。家里经济条件本来也不算多宽裕,给爸爸治病又花了很多钱,如果再请专人看护,无疑只会增加更大的开销,在那样的形势之下,妈妈必须留下来亲自照料爸爸。
听到此处,叶昭觉不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同样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推己及人,她能够体会到在那种情境下,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有多么无助,有多么害怕,又有多么无能为力。
何田田记得,那天妈妈哭得很厉害,一半是因为父亲的病,一半是因为她。
她永远不会忘记妈妈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对她说对不起的样子,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被自己亲人澎湃袭来的巨大悲伤包裹得近乎窒息。
妈妈在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告诉她,因为要照顾爸爸,妈妈已经和舅舅一家人讲好了,拜托他们帮忙照看她一段时间。
妈妈还请她原谅自己擅自做主,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决定帮她办转学去离舅舅家最近的学校。
她呆呆地听着这些,想要说什么却又哑口无言。
是啊,自己年纪还太小,根本无法为父母分担痛苦。
在那个关口,乖乖听从安排,就是她能够做的全部了。
“我原本想说,我可以照料自己,我也很想告诉妈妈,我特别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自己的好朋友,离开朝夕相处的同学和老师。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为人子女者,又怎么能够反对长辈们的决策?况且你心里知道,他们真的是为了你好。”
“你们的母校啊,真的很难进……”说起这一段,何田田依然很低落,“我那位老实巴交的舅舅,受了自己姐姐所托,不得不绞尽脑汁找朋友,想办法,疏通关系,再加上我学习成绩确实还算优秀,学校才终于接收了我。”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一段草草带过。
她没有提起在舅舅为她的事情四处找寻关系时,舅妈的脸色有多难看,也没有提起寄人篱下的日子有多不好过,连多夹一筷子菜,多添半碗饭,这种琐碎的小事都要反复斟酌。
她只是说:“从入学的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要尽快适应新的环境,在这里我要比从前更努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爸爸妈妈,才能对得起舅舅为我操那么多心,费那么大力。”
后来的事情,叶昭觉便知道了。
“清羽和蒋毅因为你起了争端,打了一架,清羽还摔下了楼梯。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你运气不好。那时候邵清羽确实是蛮横跋扈,但是……换了我是你,既然进来这么不容易,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走,也太不值当了。”
何田田微微挑起一边嘴角,冷笑一声:“你以为,是我不愿意忍耐?”
不知怎么,叶昭觉忽然内心一片澄明,明白了,当年不肯忍让的,另有其人。
不是何田田负气要走,而是邵清羽容不下这个害她摔得头破血流,颜面扫地的眼中钉。
在何田田的记忆里,那天原本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正在上她最喜欢的地理课。
她埋头用心做笔记时,班主任忽然把她叫出了课堂。
办公室里等着她的人,除了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一脸阴沉的舅舅。没有人告诉她具体是为什么,究竟她做错了什么,冷漠的大人们并没有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
教导主任只是说:“何田田同学啊,你先跟你舅舅回去两天,学校会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处理。”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死无对证,不到放学时间,我就被舅舅领回家去了。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书包就在地上拖,灰尘不断地往我的嘴巴鼻子里钻,那种感觉简直比死还要难过。”
何田田讲到末尾几句,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
叶昭觉知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所遭受的创痛,会因为年轻,无力反抗,而显得特别痛。
对于何田田来说,那个夜晚比冬至的晚上还要漫长。
“舅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叹气,但是舅妈就在旁边一直冷嘲热讽,说什么‘田田,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呢?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小姑娘呢?人家家里可是财大势大,稍微给校方施点儿压,你爸妈,你舅舅,还有我,我们大家这么多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学校最终的处理是‘建议转学’,我妈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回来,见我第一面劈头就是两个耳光。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叶昭觉,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叶昭觉她知道,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因为我们最擅长的事,就是把别人的过错归咎于自己身上。
我们出身市井,生命卑微寒酸,为人处世更应当谨小慎微,不可越过阶层界限,不可惹是生非,尤其是不属于我们的,不可贪婪觊觎。
如果我们被欺凌,而对方又力量强壮,手握生杀大权,那么,不要反抗,乖乖低头认错。
叶昭觉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这是我们自小便懂得的丛林法则。
基于这份理解,她原谅了何田田所做的一切。
她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家里又想方设法帮我转回原先的学校。那时已经开学好一阵子了,等我再回到课堂时,课程已经掉了一大截,一些来路不明的风言风语也在同学之间传播开,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从那之后,我心里有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它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折磨我。因为邵清羽这个贱人,我的青春期再没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所以你耿耿于怀,即使过了那么久,你还是要把这笔账算清楚?”到此时,叶昭觉完全不再觉得何田田有任何错,是邵清羽欺人在先,后来发生的种种,不过是为了与之扯平。
“可是,就因为憎恨邵清羽,你就要*气,赔上自己和蒋毅两个人的人生,这太傻了。”叶昭觉想起他们婚事将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没想到,何田田莞尔一笑:“你误会了,我和蒋毅结婚,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不是为了*气,更不是为了报复任何人。”
叶昭觉松了一口气,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会真心为蒋毅感到高兴。
何田田说:“起初……我只是想利用蒋毅刺激邵清羽,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分手。当天你也在场,你亲眼看见了邵清羽的所作所为,换了任何一个有自尊的男生,都不可能原谅她。
“后来我与蒋毅接触得越多,越发觉得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性格老实,凡事先为别人考虑。他有一些很珍贵的品质,但邵清羽从来都不会欣赏,更不用说珍惜。他们分手,其实是蒋毅的幸运。”
见何田田说起蒋毅时温柔的语气和神情,叶昭觉便知道这场婚姻确实没有其他目的,没有算计与阴谋,纯粹是情感的结合。
“那我只能再次说声恭喜。”叶昭觉心中不再有任何芥蒂,她真心祝福这对新人。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何田田吐尽了心事,卸下了青春中最沉重的包袱,她看起来像一个终于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人,“我送请帖给你,是希望你能赏脸来喝杯喜酒。假如你不愿意来,也没有关系。”
“那邵清羽这张……”叶昭觉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但她希望这句话能够由何田田自己说出来。
“如果你愿意替我带给她,我会谢谢你,如果你不愿意,我还是谢谢你。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证明,我已经放下了。”
当她说完这句话,那个受困于仇恨的少女便彻底转身,消失在时间之中,从此之后,她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但对于叶昭觉来说,直到若干年后才得知自己最好朋友的真面目,一时之间仍然难以相信,她垂着头,讷讷自语:“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刁蛮,品性还是很单纯的。”
何田田冷漠地笑了:“单纯的是你吧,你也不想想邵清羽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
“她从那么小的时候起,就被迫和自己厌恶的继母一起生活,当着爸爸的面,要装乖巧装听话,背着爸爸,要算计后妈母女分走了多少本该属于她的宠爱。成年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是提防她们算计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叶昭觉,你真的认为以邵清羽的家庭背景和生长经历,她会是个单纯的人?”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揣测过她,以后也不愿意这样去揣测。”
这一切对于叶昭觉来说,太复杂,也太沉重了。
她起身,告别何田田时,把两张喜帖一并收入包里。
为了当这个信差,叶昭觉只得先把加盟“妮妮饭团烧”的念头先搁置在一边。
自从新年夜里,邵清羽故意当着一众人说出叶昭觉的私事,让她难堪得下不来台之后,昔日最要好的闺蜜便没有再见过面。
起先邵清羽还主动发过几次信息向叶昭觉示好,但叶昭觉通通没有回复。
渐渐地,蛮横惯了的邵清羽也窝了一肚子火:“她什么意思啊,这是要绝交啊?”
时间一久,她也懒得再联系叶昭觉,两人之间彻底陷入一个“你不动我也不动”的死局。
叶昭觉在打电话给邵清羽之前,心情很沉重,这不是一个愉快的差事,但是她并没有后悔应承何田田。
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在听何田田叙述过去那些事情的时候,自己心里竟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愧疚。因为自己,曾是邵清羽唯一的朋友,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就像是一个恶霸的帮凶。
她又想起了学生时代的那个下午,医院看望摔破了头的邵清羽,她站在病房门口,看见那个平日不可一世的富家千金一个人躺在床上,神情寂寥地发着呆。
每当想起邵清羽当时的样子,叶昭觉就觉得,很多事情都无须太与她计较,只当她是个叛逆乖张的小孩,让着她一点儿好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想,叶昭觉自己也说不清楚。
正是因为这种毫无来由的悲悯,无论邵清羽怎么闹,怎么任性,怎么错,叶昭觉至多也就是不理她,却永远无法真正憎恨和厌恶她。
那是一条极不公道的定理:一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你无法用普世的价值观去要求和对待他。
“清羽,我是叶昭觉。”
“……”
“你这几天哪天有空,来趟我家吧。”
“干吗?”邵清羽态度很差,“你叫我去我就去啊!”
“我受人之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叶昭觉冲着空气翻了个白眼。
“受谁之托?不会是齐唐吧?你们倒是蛮亲近嘛。”
邵清羽明显话里带刺,但叶昭觉决定暂时忍耐。
依照她多年来对邵清羽的了解,等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的时候,呵呵,看你还有心情挖苦我。
“你来了就知道了,不说了,就这样。”
邵清羽嘴上虽那么不友好,真正来的那天却没有空手登门。
她给叶昭觉带了一个香水和香氛蜡烛的套装,往桌上随手一扔:“给你挑的小苍兰,本来是新年礼物,哼,谁要你故意躲着我。”
叶昭觉有点儿窘,这可怎么好,拿人手短,待会儿要怎么样把重磅炸弹抛出来?
好在邵清羽的本性很快暴露出来,瞬间将叶昭觉刚刚萌生的仁慈之心打消得丁点儿不剩。
“哦哟!昭觉,你好雅兴哦!”邵清羽自顾自地将叶昭觉家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巡视了一遍,“我还以为你和简晨烨分手之后过得很糟糕呢,没想到你心情不错啊,房间布置得很漂亮很温馨啊。”
“噢,这些啊,是齐唐的意思。”叶昭觉说得很直白。
原本背对着她的邵清羽,猛然回过头来,讲话毫不客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跟齐唐有一腿!”
“喂喂喂,你积点儿口德!”叶昭觉忍不住皱起眉头,“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讲话不要那么粗俗。”
邵清羽瞪了她一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吧?”
叶昭觉不想再浪费时间跟她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直接拿出请帖往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响,吓了邵清羽一跳。
过了几秒钟,邵清羽爆发出一声尖叫,动静大得恐怕连对面的乔楚都听到了。
“搞什么!!!你们要结婚了?!”
“放屁!”叶昭觉脸色难看极了,这次她真的有点儿生气了,“你先打开看看再发疯好吧!”
邵清羽一脸狐疑,又一脸难以置信。
她从桌上拿起请帖,打开,目光直直地落在新郎新娘的名字上,脸色渐渐苍白,越来越苍白,犹如全身血液都自脚底流失殆尽。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名字,因为极度的震惊混着极度的愤怒,酒红色的假指甲直接戳破了纸面。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僵硬,牙齿互相碰撞在口腔里发出极其轻微,几乎不可耳闻的细碎声响。
好戏开场了。
叶昭觉静静地看着邵清羽,心想:也是时候挫挫你的嚣张了。
安静的时间仿佛足足有一百年,久到叶昭觉都开始发慌,她正想轻声叫邵清羽,邵清羽动了。
她转过脸来,脸如同幽灵一般惨白,两只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井,尖锐的声音又像是来自另一个次元:“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叶昭觉默默跟自己说,不要慌,她轻声回答说:“我也收到了一张。”
“你说受人所托……是蒋毅要你带给我的?”邵清羽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她的语速极慢,如果不拆成一个字一个字说,她就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不,是何田田。”叶昭觉非常平静。
山雨欲来,她明白。
但她更明白,人生中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只有两个,你能够解决的和你不能够解决的。
如果是前者,你要想办法解决,如果是后者,你要想办法止损。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哭泣和逃避都于事无补。
在邵清羽的怒骂声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之前,叶昭觉已经做好了承接这一切的准备。
“你为什么会跟那个贱人搅在一起?”叶昭觉一边听着,一边隐隐发笑,何田田和邵清羽这两个死对头对对方的称呼倒是出奇的一致“你帮这个贱人拿请帖给我是什么意思,报复我吗?就因为那天晚上我让你难堪了?你至于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吗?还是说,你其实早就对我不爽,早就想看我笑话了?你这么做,和那些从小到大嫉妒我、排挤我、孤立我、算计我的人有什么分别?”
叶昭觉预料到了邵清羽的反应会很剧烈,言辞会很偏激,但当她亲耳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感觉自己被刺痛了,被侮辱了。
相比涨红了脸的邵清羽,叶昭觉还留有几分理智:“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邵清羽,这么多年的朋友,今天你问我,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
邵清羽知道自己的话触及到了叶昭觉的底线,但覆水难收,她只好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叶昭觉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阴险,那么恶*,那么睚眦必报,我完全可以把你约在一个公共场所,让周围的人,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都来看看你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没有像你对我那样对你。”想起那件事,叶昭觉心里依然觉得很委屈,她的眼睛红了,“因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把你看成我最好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邵清羽仰起脸来,那张脸上有愤恨,也有不甘心。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结果。”
第五章
对于邵清羽来说,这张请帖是她成年之后最凶险的一场噩梦。
午夜,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入睡,只有她的卧室依然亮着*色的灯光。
她刚刚沐浴过,披散着的头发还散发着鼠尾草洗发水的香味,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望着那张请帖发呆。
她的床上铺着前几天保姆刚换的埃及棉床品,洁净素雅。
好几个一线牌子的包包被随意地堆在房间一角,这是她最近经常背的几个,另外还有一大堆在后面的衣帽间里。
上个月刚买的灰色的羊绒外套,还有好几条限量款的大牌围巾,被她卷成团放在脏衣篓里,明天保姆就会来收去洗。
她的房间总是这样,再昂贵的物件来到这里也都是寻常,邵清羽最烦的就是那种买个包回去当祖宗似的供着的人,那样有意思吗?你伺候它还是它伺候你?
以前叶昭觉来她家玩,目睹此番情形,差点儿怄得吐血,朱门酒肉臭啊,邵清羽,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我们这些贫民的感受?
可是,邵清羽觉得自己无辜极了,你们眼里的奢侈、浪费、暴殄天物,真的就是我的日常啊。
她真是得意惯了,骄纵惯了,目中无人惯了,一直以来生活在云端之上,脚不沾尘,从没想过人生中还有这样的陷阱静候着她。
蒋毅彻底离开我了,,这件事,在她收到请帖的这个夜晚变得更鲜活,更尖锐。
她这才发觉,她现在已经很少想起这个人了,猛然一下甚至会记不清楚他的样子。
但是这不意味着自己没有爱过他,更不意味着眼看他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时,自己的内心能够毫无波澜。
叶昭觉下午说的那句话又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结果。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邵清羽恨恨地想:你又不是我,你们都不是我,你们根本不可能明白我的感受,所以你们一个个占据道德制高点,道貌岸然地谴责我,声讨我。
当叶昭觉将何田田所说的一切复述过后,邵清羽不但没有推诿,反而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承认了。
“是,当年我是以退学为要挟,逼我爸想办法把何田田弄走的,这又怎么了?那么多同学眼睁睁地看着我从楼梯上滚下去,我难道不丢脸吗?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在干什么?你知道的,医院里!那个伤疤到现在还在我的后脑勺上,叶昭觉你不要给我装好人,换了是你,你难道不想出口气?”
叶昭觉的眼睛里有种很深邃的东西,她深深地看着邵清羽,并没有打算与她争辩什么。
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了邵清羽这一套处世原则:别人欠我的,我一定要讨回来,我欠别人的……但是我怎么可能欠别人的?
“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盛怒之下,邵清羽口不择言,“这些死穷*,没钱还好意思结婚,蒋毅他买得起钻戒吗?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去哪里不是我付钱?他连个好一点儿的餐厅都去不起。还有,她何田田穿什么结婚,恐怕连稍微讲究一点儿的婚纱都买不起吧?像她那样的货色,也就配去破影楼租条发*的破裙子凑合一下。”
叶昭觉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只是负责把请帖送给你,其他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你走吧。”
邵清羽对叶昭觉的态度感到非常不满,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叶昭觉:“你不站在我这边吗?”
“我也很想站在你这边……”叶昭觉轻声说,“可我也是你说的那种,死穷*。”
气氛冷到了极点,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而坚硬地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邵清羽深吸一口气,拿起包,穿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叶昭觉家,走时故意重重地摔了门,以此表示她的愤怒。
那动静太大,以至于屋内的绿植都抖了抖叶子。
从下午到晚上,在商场里怒刷了几万元之后,回到家里,邵清羽依然没能平复心情。
她恨何田田,也恨蒋毅,甚至连带着对叶昭觉都有点儿恨,你们所有人都是王八蛋,你们全都对不起我!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时,狠狠地吓了一跳。
为什么?为什么要因为那些死穷*做的事情哭?
她知道他们想让她不好过,可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很难过。
她狠狠地抹眼泪,毫不在意过度用力拉扯皮肤会导致面部皮肤松弛,这时,她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大堆公仔布偶上。
其中有一只打瞌睡的白色兔子,平时她连瞄都懒得往那儿瞄一眼。
可这个时刻,她记起来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在他们都还很喜欢去打电玩的年纪。
蒋毅什么都会玩,什么都玩得得心应手,不管他在哪台电玩机前打游戏,背后总是会站着一群围观的陌生人,随着蒋毅的操作发出“哇喔”之类的赞叹声,而邵清羽作为他的女朋友,站在一旁时也觉得脸上有光。
但比起蒋毅,她完全是一个电动游戏的白痴,无论玩什么游戏,她都会在几分钟之内歇斯底里地大叫:“啊!啊!快来救我啊!”
时间一久,不是没有一点儿挫败感和沮丧的。
于是后来她就学聪明了,她只玩夹娃娃。
在她看来,夹娃娃可是比那些一顿“噼里啪啦”的游戏要简单太多。
可事实证明,这个她也还是玩不好。
无论她盯上的那个娃娃离洞口多近,她有多么志在必得,结果每次都是她一边大叫着“我靠”,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娃娃稳稳当当地落在距离洞口就几厘米的地方。
无一例外。
投光了游戏币而一无所得的邵大小姐,怒火中烧,不顾周围人的鄙视,用力地踹了机器好几脚。
而这只白色的兔子,是某一次,蒋毅为了安抚她,用自己手里最后那几枚游戏币夹来的。
“凭什么我夹了这么多次都没夹到,你一夹就夹到了!”时隔多年,邵清羽还记得自己当时抓狂的语气。
“可能是我比你聪明吧。”
邵清羽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地攥着这只小兔子,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来这种乱糟糟、闹哄哄的*地方了。
之后他们确实没有再去过电动城,因为好玩的东西总是层出不穷,而她又是那么有钱,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去尝试更新鲜有趣的东西。
可是,直到这么多年后,她才终于知道,那真的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她记起来了。
她和蒋毅一同有过的那些温馨、甜美而又忧伤的时光,那些饱胀着希望又充满残缺不安的岁月。
那些她不愿意待在家里面对姚姨的假期,她躲在蒋毅小小的卧室里,看漫画书,玩游戏机,困了就倒在他的木板床上睡一觉。
而他趁着父母不在,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给她煮东西吃,把冰箱里的最后一个鸡蛋煎成荷包蛋埋在那一碗泡面底下,自己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记得彼时少年清澈的眼神和笑容,也记得隔着瓷碗,自己的手触碰到的那碗面的温度。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她的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个煎蛋的香味。
这些,她原以为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又全部回到她脑海里来了。
她曾经那么爱他,在她极度缺失家庭温暖又缺少同伴朋友的岁月里,是因为这个男孩子,才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人,她才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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