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纪精选重逢杭州老市长看见宋四

本文导读——先说一则关于蔡襄的轶事:蔡襄有一把美须,有一天宋仁宗偶然回头问他:“你的胡须非常漂亮,晚上睡觉时把它盖在被子之下呢,还是把它放在外面呢?”蔡襄一时无法回答。回到家后,晚上睡觉时,他思索白天仁宗的话,把胡须放在被子的里面和外面,都感到不适,一个晚上无法睡着。我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对这样有血有肉的蔡襄莫名觉得亲切,而不仅仅是当时的人在歌谣中所唱:“夹道松,夹道松,问谁栽之,我蔡公;行人六月不知暑,千古万古摇清风。”以至于我走在泉州洛阳桥时,海风吹来,恍惚间有蔡襄吟诵的声音。在宋四家中,蔡襄殿后,但这个排名的前后却并不代表什么,要知道,当年的蔡襄力去时俗流弊,另辟蹊径,下开苏轼、米芾、黄庭坚等新风,连接唐、宋两朝书风嬗递,身兼尚法和尚意两种艺术追求,在中国书法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更加让人惊叹的是,蔡襄所著的《茶录》总结了古代制茶、品茶的经验,其所著的《荔枝谱》被称赞为“世界上第一部果树分类学著作”。蔡襄的价值,在时间的流逝中,就像洛阳桥一样,更凸显出它的价值。(李郁葱)正文从这里开始——看见“宋四家”④重逢杭州“老市长”“意造大观——宋代书法及影响特展”呈现的“蔡襄像”杭州是蔡襄宦途生涯的终点,也是他艺术因缘的重要节点。千年过后,他的墨迹渐成飞鸿雪泥,但余韵宛然,打动人心。而感知和鉴知书史长河上这座跨越唐宋、承前启后之“桥”,看宋人由此正道以故为新,完成书法审美上从“尚法”到“尚意”的转身,这或许就是我们重逢蔡襄的意义。《持书帖》:险些被盗走的遗珍年春,故宫博物院漱芳斋。有人随手掀开屋里木炕上的一块炕板,看见内有几个破坐褥,一翻动,夹藏其中的一册《法书大观》赫然现身。此时,强占东三省的侵华日军已破山海关,北平危在旦夕。为使国宝免遭劫掠,故宫实施了古物南迁计划。几位职员在提集珍贵文物时,发现这件集纳了12件古人书法的册子,作者从王献之、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到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以及赵孟頫等人,全是大家。谁会将如此珍物置炕板之下着地存放呢?故宫博物院已故研究员朱家溍(杭州萧山人)回忆,溥仪还在紫禁城时,宫中有人在此藏匿了这册法书,意图择机盗出宫去。不料,年11月5日,冯玉祥派人将溥仪一家强行迁出故宫,搬家全程有监视,且时间不到六小时,窃者一时无机可乘,只得弃之而去。九十年后的年秋天,《法书大观》中历经九个半世纪沧桑风雨的蔡襄《持书帖》,重回它的诞生地,出现在浙江美术馆的“意造大观”特展上。蔡襄行书《持书帖》。故宫博物院藏(王羊提供)杭州重逢《持书帖》真是一种奇缘。而当我看见它的瞬间,更是被它的优雅给迷住了:一笺折页,宽阔如翼,舒展在玻璃展柜中,纸色墨迹清晰地氤氲出古雅而温婉的气息。依然可见书帖两端的斑斑刮痕,这是当年窃者有所顾忌,将帖上的两方清宫印玺、乾隆御题“淳澹婉美,玉润金生”以及“乾隆御笔”印章刮去时,给它造成的永远的伤痕。忽闻一位观展女士叹道:“蔡襄的字,总是这么中规中矩!”很有一种替书写者惋惜的口吻,让我不禁再次谛视这件书作。这是英宗治平二年()蔡襄最后一次羁旅杭州时写的信,落款日期上盖有一方“蔡”字椭圆朱文印,收信人以当时的书仪也写在末尾:宾客七兄执事,指官居“太子宾客”、族里排行老七的葛宫(字公雅)。他与后文将提到的其弟葛密和葛宥,都是蔡襄已故妻子的堂兄弟。信上说:襄启:数日前遣使持书棨戟之下,辄邀行舸光临弊境,计已通达当直,未审尊怀如何?惠然一来,殊为佳事!病躯不常得安,多缘饮食而致。山羊涩而无味,虽食不过三二两;鱼鳖每食便作腹疾,以此气力不强。日久必须习惯,今未调适耳。蒙书并海物,多感多感!谨奉手启上闻。不宣。襄上,宾客七兄执事。八月二十四日。谨空。主要写了两层意思。第一层,前几天给您写过一信,专门派人呈送府上,想邀您屈驾来杭一聚,估计您已收到了吧,不知意下如何?若能惠顾来我这儿,那是太好了!第二层说:我身体一直不太好,多半是饮食不调所致。平时吃羊肉总觉得口感差,没味道,勉强只能吃个三二两;鱼鳖之类的菜一吃就闹肚子,所以总感到没力气。我也知道久住在此,必须适应新的饮食习惯,只是现在还没调顺过来。后面一行字对葛宫寄来的书信和海鲜道谢,最后“谨空”意谓我等您的回复哦。蔡襄行书《扶护帖》,为十一月十二日扶柩归途路经富阳时所写。明董其昌《戏鸿堂法书》清拓本体味此信,可见蔡襄当时心念远亲,且来杭不久,饮食不适,身体多病。其背景是蔡襄受到刚即位的英宗无端猜疑,只得自求外放杭州任知州,这年五月他扶老携幼抵杭履任。中秋节前,他写信邀请葛宫来杭一起过节,但对方只回寄了一封信和海鲜若干。八月二十四日,他又给葛宫写信,就是这《持书帖》。行文行楷书写,字体端庄而平稳,点画饱满而秀丽,提按之间颇见颜体特征,选用的笺纸尤显宽大(27×52.2厘米),字行疏朗而不失宽绰,使得整幅信札大气舒放,散逸着温润雅致的书卷气。蔡襄写这封信的两年后就去世了,故而这字应属“人书俱老”的作品。宋人朱长文说蔡襄书法“真、行、草皆优入妙品……少务刚劲,有气势,晚归于淳淡婉美。然颇自惜重,不轻为书与人。”原来,《持书帖》不是中规中矩,而是作者宦游一生从意气风发到恬淡平和的心性使然,是对人对己的“惜重”,也是他晚年职场和生活的真实画像。蔡襄草书《思咏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思咏帖》:一封急递“情报”蔡襄字君谟,福建兴化仙游人,一生为科举、做官、省亲而南北奔波,多次过往杭州。因此,他书写于杭州的墨迹并不只有《持书帖》一件。仁宗皇祐二年()十一月,他在福建老家丁父忧服丧期满,应朝廷之召携寡母和妻孥进京赴任。次年春天途经杭州时,一住就是两月。为何逗留这么久?蔡襄除了一手好字名闻天下,其茶艺水平也堪为“国家级大师”,他创制的“小龙团”是当时福建北苑贡茶中的极品。时值杭州春茶见新,斗茶纷起,一春盛事繁多,他哪能一走了之?另外,他在杭城还邂逅了正待回京面圣述职的冯京(字当世,为“三元及第”状元),两人很是投缘。直到入夏时,蔡襄才不得不上路,乘船离去。四月五日,舟船刚出杭州北关门(也称余杭门,旁有水门,在今武林门一带),他猛然想起一事,急忙研墨提笔,草成一封短札,叫人投给了北关门外的一处驿站。这是一封重要“情报”,也是一个警示!警示的对象就是还在杭州的冯京:襄得足下书,极思咏之怀。在杭留两月,今方得出关,历赏剧醉,不可胜计,亦一春之盛事也。知官下与郡侯情意相通,此固可乐。唐侯言:王白今岁为游闰所胜,大可怪也。初夏时景清和,愿君侯自寿为佳。襄顿首,通理当世屯田足下。大饼极珍物,青瓯微粗。临行匆匆致意,不周悉。先说咱俩在杭的交谊是我蔡某人今春最值得怀念的事情,接着说您冯京和杭州地方长官关系融洽,这固然是好事,但是,还请留意,我接到唐侯传来的消息说,北苑斗茶的常胜将军王白前些天突然被一个叫游闰的“黑马”所击败,这事十分诡异。末尾客套话,也含有请君好自为之的意思。几句附言不可忽视,特意说明我给您的“大龙团”是极品珍物,但留给您的那只青瓷茶碗略嫌粗糙。信中“唐侯”指唐询,此时继蔡襄担任福建路转运使,督造北苑贡茶,他把北苑斗茶的新情况及时通报给了前任蔡襄,蔡襄又把这条信息转给了冯京。点到即止,也同品茶一样,细细品来,真味自现。这里面“此固可乐”是一个关键点,作为转折之笔写出了需要冯京引起高度重视的真正内涵:一是今春北苑斗茶中脱颖而出的“黑马”很有可能会来杭州,您在斗茶中多加小心。言下之意您现在春风得意,地方长官奉您为座上宾,但别高兴过头了,在斗茶中马失前蹄,丢人现眼;二是我给您的贡茶“大龙团”绝对属于上品之茶,色香味不容置疑,在斗茶中稳操胜券,但那只青瓷茶碗不够精致,现在这唯一的瑕疵您得未雨绸缪尽快想办法弥补了。冯京是何等聪敏之人?一场斗茶虽是玩乐,但玩出意外,至少在当时的士大夫圈子内会成为哄传一时的笑柄。冯京一生素称稳重,史称“中立不倚”,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而未大起大落。由此可见他在杭州对蔡襄的“警示”当是有所记取的。事实上,蔡襄这封“情报”被冯京妥妥收藏了,最后还传世至今,被称作《思咏帖》。从书艺上看,虽是草体疾书,却选择在连珠双蝶纹的花笺上一字一字写成,与一般连笔狂草迥异,透露了作者在急迫中的郑重其事。且又笔意贯通,一气呵成,显示了灵动精妙的艺术手法,堪称蔡襄传世的代表作之一。福建泉州洛阳桥南蔡襄祠内的《万安桥记》碑石,右碑为北宋宣和年间重刻的原碑,左碑为今人摹刻(上图为“意造大观”展出的民国总统徐世昌旧藏清拓本)。姜青青摄万安桥:他就是一座“桥”离杭以后,蔡襄沿运河过临平等地,一路北上。趁他入朝为官这个间隙,我们再来看看“意造大观”展出的蔡襄《万安桥记》拓本。万安桥也称洛阳桥,位于泉州洛阳江的江海交汇处,是中国第一座跨海梁式石桥。千年过往,多少梦怀心愿在此求渡问津,又有多少春花秋月落入它脚下的波涛,一去不回。蔡襄是从此而过的一脉静水深流,早已远逝,但依然清澈如许,这就是他对于中国书法的卓越贡献。桥记全篇字,造桥的起止时间、参与人物、石桥形制和长宽、资金来源和花费等,不赘一词,不脱一意,不饰一言,不矜一语。何谓良史,也许这就是。再读碑文,正楷大书,一丝不苟,俨然盛装高士,让人肃然起敬。那笔法的精绝,笔力的担当,笔墨的厚实,一如作者为人处世的一贯品格。但凡见到这字的人都是顶格称好。南宋朱熹《蔡忠惠像赞》说:“诵公之功兮,万安有碑。楷法草书,独步当世。文章青史,见重外夷。”两宋名臣张守也说:“《万安石桥记》大字刻石最佳,字径一尺,气压《中兴》摩崖。”竟然将它与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相提并论。福建泉州洛阳桥南蔡襄祠内的《万安桥记》碑石,右碑为北宋宣和间重刻的原碑,左碑为今人摹刻(上图为“意造大观”展出的民国总统徐世昌旧藏清拓本)。姜青青摄不过,问题也由此而来。“宋四家”中以年纪论,蔡襄当居首席,何以忝列四家之末?是因为“中规中矩”而“尚意”稍逊?抑或真是为了替换奸臣蔡京?对此历来多有聚讼,本文到此似乎也绕不过去。可当我想起那年走过的洛阳桥时,忽然明了,从书法发展史而言,蔡襄就是一座“桥”。欧阳修说:“余常与蔡君谟论书,以谓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甚于今。”元代书法家郑枃说得更透彻:“五代而宋,奔驰崩溃,靡所底止。蔡襄毅然独起,可谓间世豪杰之士也!”书法盛于唐代,但是五代乃至北宋初,因战乱而法度崩坏,江河日下,直到蔡襄崛起,重归正路,他是书坛的隔代英雄。苏轼将蔡字推为“本朝第一”,也正是看到了他将书法之道回归楷法正轨的贡献。苏轼说:“书法当自小楷出,岂有未能正书而以行、草称也?君谟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蔡襄才是懂书道的高手,你连最基础的楷书都写不好,还好意思臭美行书、草书?站在《万安桥记》之前,你才能体会到这座桥本身和内在的坚实、正直、宽阔。蔡襄行书《山堂诗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暑堂:忽见孤芳欲断魂十四年后重回杭州,蔡襄是来当父母官的。回到《持书帖》书写时光的治平二年(),他背负着英宗对他的疑忌(怀疑蔡襄当初对其被册封太子持有异议),拖着一身的病,来到了他的凤凰山州府官邸。除了在给葛宫信中提到的肠胃不好,他还患有严重的脚气病。刚到杭州时,适逢五六月份梅雨季节,凤凰山下尤其潮湿,“梅雨蒸郁,础甓皆汗,披纤衣,覆大厦,犹鼻息奄奄,不得旷快。非有高明之居,曷以御之?”异样的湿热让他无处遁逃,坐立不安。好在凤凰山东侧有馒头山,临江望海,南北通透。于是,他在馒头山上营造了一座“清暑堂”,既为公务理事,也为娱目休养,闲暇时也会在此高会宾友。这日子就此慢慢安逸了,也有心情游湖、观潮,斗茶、揽月。第二年清明节将至,凤凰山上草长莺飞,风和景明,他破例开放了州衙花园,任由百姓游赏。他写诗道:“风日朝来好,园林雨后清。游鱼知水乐,戏蝶见春晴。草软迷行迹,花深隐笑声。观民聊自适,不用管弦迎。”这是他难得的开心一刻。可是,因为妻子和长子十年前就已离世,他总有孤寂难以排遣。清明时节雨纷纷,一人抱恙孤眠时,更觉家室凄清:“漏缓宵仍静,灯微晓更寒。”清明过后,他想到了吉祥寺的牡丹花。从他的《丙午(治平三年)三月十二日》诗帖来看,这天天色向晚,他想在清暑堂凭窗倚栏处小酌一杯,然而江上烟雨笼罩,啥也看不清,心底期待着春风化雨,明天好去吉祥寺赏花。这心情和漫天雨雾的灰调子一样落寞,只有吉祥寺的牡丹花给了他一丝温暖的期盼。第二天天气乍晴,他果然跑去吉祥寺探花。吉祥寺创建于北宋太祖乾德三年(),在今仙林桥直街以北仙林苑一带,占地广袤,以牡丹著称,每年花期一到,官宦名流,远近百姓,无不来此雅集游赏。后来苏轼任杭州通判时,说这里的牡丹数以千计,品种上百之数,还写下了有名的《吉祥寺观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那时春游吉祥寺的热闹景象可见一斑。蔡襄行书《自书诗·临平精严寺诗》。故宫博物院藏蔡襄是吉祥寺的“老熟人”了。还记得当年他投书冯京的事吗?故宫博物院现藏一幅蔡襄《自书诗帖》长卷(曾为朱家溍父亲所藏,朱家室名题作“宝襄斋”),其中记述了他出北关门的第三天,船抵临平借宿精严寺,西轩绽放的两枝芍药花勾起他思绪万千,一气呵成三首绝句:吉祥亭下万千枝,看尽将开欲落时。却是双红有深意,故留春色缀人思。烘帘(御寒的暖帘)微照自生光,吹面轻风与送香。谁把金刀收绝艳,醉红深浅上钗梁。的的名花对酒樽,栏边沈醉月黄昏。今朝关外寻兰若(即寺院),忽见孤芳欲断魂。身在精严,情系吉祥,眼前芍药,心中牡丹。那枝有深意的“双红”,那朵欲断魂的“孤芳”,竟让他刻骨铭心,难以释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吉祥寺还能再遇那枝“双红”、那朵“孤芳”吗?“花未全开月未圆,看花待月思依然。明知花月无情物,若使多情更可怜。”花开未全开,月圆未满月,但那份寻芳盼月的心情一如既往。我知道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本无情意可言,但是哪天真见她们含情脉脉,是不是更让人怜爱了呢?他用这样一首感情细腻的诗,一页醇谨婉丽的字,叙写了探春时的此情此境。他一直深爱着这里的牡丹,依然期待着与心中的“那一朵”的重逢。然而,正如他在这年中秋时写的诗句“时节暗迁应不再”,杭州留给蔡襄的岁月很短。二月里他为九十二岁的老母卢氏做寿,妻弟葛宥(字公绰)还从无锡专门寄上了“天下第二泉”惠山泉作为特别茶礼祝寿。但十月间卢氏突然就去世了。蔡襄悲痛欲绝,随即辞官服丧,扶柩归乡。按当时习俗,他需赤脚扶柩而行,可他本来体质就差,脚气病又很严重,一路跋山涉水,以致元气大伤。从他行至富阳写给妻兄葛密(字子发)的信中,可见他的生不如死。尽管如此,这信上一个个泣血文字,绝似他当时风霜雨雪中的一步一个脚印,守正不歧,一如他的做人做事及其书法之道。治平四年()中秋节后一天,他病逝于家中,享年五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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