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语连真亦连幻诛心疾诛己还诛人

“诛心之疾么……”

谨初双目放出异样神采,脸上又腾起氤氲的红,只是比起先前的病态更多几分振奋之色。“坐!”

青衣男子也不忸怩,将将即席,两手提起衣衫下摆,去地齐尺,又坐以经立之容,恭肃而不卑微。

这正正是一个臣子应有的坐姿。他果真晓得了她的身份么?谨初微微一笑,抬眼想细细将这“极毓秀”的兰三少是怎生模样瞧上一瞧,不料只一眼却是愣在了当场。

她从未想过,临南商家少子这张风靡了千百闺秀的隽秀面容,竟然与千里外京都中……那个人,那张她厌恶了十八年的美到张扬跋扈的脸,有着相似的轮廓。

她也从未想过,那张黛眉斜飞睥睨风流的脸,若是减几分久居上位的端肃,又少些不容置疑的霸道,再没了那一段浑然天成的冷媚,倒可温润如斯,清渺如斯。

心念如电闪,谨初一霎间攥紧了扇子,指尖将手心刺得通红却不自知,唇边笑意渐渐凝了。方兰陌瞧着她这副模样,轻唤一声:“公子?”

“无妨,不过是瞧见你这张脸,想起了一个故人罢了。”谨初倏而回神,敛眉掩饰地笑了笑。世间那生来美貌之人的美处大抵都是有些相似,不过玉面朱唇挺鼻星眸而已,然而神韵风骨却可千差万别,纵相貌再是相似,终究还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先前我那小婢说得还是差了,方公子果然不负七秀之名。莫说这城里的妙龄少女,便是连本公子也要心甚慕之了。”谨初呵呵一笑,啪地一声展开扇子摇了摇,方兰陌却垂眸,不甚在意地淡淡道:“公子不过是拿方某说笑。外在的容貌,从来做不得什么筹码,于男则拖累己身,于女则受制他人。我只当公子也是如此作想,否则……何必如此横加掩饰。”

谨初摇扇的手顿住,半晌将那折扇轻轻合起放于桌上,又执起先前那空了的酒杯,手一倾便有澄澈酒液充盈其中,“说得好……方公子,这第一杯酒,由我敬你。”随即便一仰头,将那酒一饮而尽。

方兰陌看着她如此举动,眸中微微闪过迟疑,“公子恐怕有所不知,这烟花之地的酒……不甚干净。”

“哈哈哈,方公子此言差矣。酒便是酒,何来干不干净一说?世人说酒能乱性,我观之乱的本不过是无力约束的那份兽欲。若是入了寻欢淫乐的俗人肚肠,纵是再干净的好酒也要化作其兽性的挡箭牌。若这‘不干净’的酒被那身登高境的大宗师饮了,俗世这些情欲于其也不过是一场云烟,一笑了之便罢,美酒的滋味却能沉下心来多品几分。你我不比大宗师,可简单的一个‘自制’当是无碍。我饮了这许久,不过浑身出了些汗,热热的倒是畅快,方公子,你可明了?醇酒不似你这般绣口锦心,世人误认了它许久也无能辩驳,只愿求得一知音,解其千古冤屈啊。”

方兰陌闻言略一沉吟,随即莞尔,“原是我误了。公子有纯悉明澈之性灵,亦有高洁傲岸之心胸。这一杯方某无可推辞,自当应和。”抬手便将先前谨初为之备下的那杯酒饮下,手腕一翻亮出空空的杯底,以示诚敬。

谨初见他一杯酒下肚,干脆利落毫不推诿,神情亦是沉稳一如平常,不由畅快一笑,拱手见了礼,“今日在方公子面前演的一场戏本为引起注意,荒诞不经,倒让方公子见笑。莫名叨扰至此,却还不曾介绍,吾名谨初,长京人士,此来临南只为寻人。此番同方公子一晤,这寻人的愿景险是全了一半。谨初在家中排行老四,承蒙方公子不弃,称我一声谨四便好。”

“尊卑有别,方兰陌不过贱门商贾之子,不可逾礼,还当称谨公子才是。公子亦知我于家中兰字一脉排行第三,便称兰三即可。”

谨初见这兰三少亦是回了一礼,做派仪表俱是合乎礼法,便是拿到京都与些朱门贵胄子侄之辈比一比也不遑多让,便知这临南方家是与众不同的,行商发了家却不致忘本,养得这后人竟是周身的温润贵气不让君候,可谓鲜见。

“为何是兰三而不是方三?”谨初转了转扇子有些打趣地问,方兰陌无奈弯唇一笑,“方家兴盛以极,支脉众多,若从本家上论起这辈分便有些不太好算,我只于兰字一辈忝列为季,城中人也便都如此称以便分辨。再者说,名号虽亦为外物,到底还须求得一个‘雅’字,兰者为空谷幽兰,为铮铮剑兰,为君子墨兰,最是雅极。若成了方三……却有些不甚好听。”说到此处,方兰陌才露出些与年纪相衬的窘意,“在下有幸承得一个兰字,本为族中长辈期许之意,如今倒成了雅附,谨公子提点的是。”

“哈,我只随口一问,可没有半分提点的意思。兰三倒却是比方三顺耳许多,以后便如此称你。”谨初调整了坐姿,以手支颐,懒懒地躺于椅靠软垫之上,“兰三少爷,素闻你毓秀聪敏,又兼之锦心绣口,不知今日可有此善心同我解一解……你来时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谨公子明知故问。若非为解此句,我本不必来此画舫。”方兰陌一张脸沉凝了下来,眸子黑如墨染,星星点点泛着难言的微光。“长京天子脚下,满庭朱紫巍峨钟瑞,兰三观之却尽是波诡云谲,不若临南天高云阔。卫胥王府荣极盛极,世家豪门须得攀附,兰三也只当是无缘而已,苍鸾令受之不起,自当奉还公子。谨公子风华年少,白衣绝世,于兰三眼中……不过是病人。”

“病人?你如此胡言,倒不怕我驳了你的脸面么?”谨初收了他递来的苍鸾令,剑眉斜挑,竖起一双眼儿直直盯向方兰陌,却见他不急不缓地开口,“兰三既然来此,自是思虑周详,脸面丢了本就无妨事,纵使性命丢了也不怨不悔。只因兰三不言,公子也当知晓,眼下有性命之忧的并非是我,而是公子。”

谨初倒不答话,只自顾玩弄着手中的苍鸾令,“说下去”。

“公子气血两虚,胸经瘀滞,此为心疾。《内经》言‘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其华在面,其克在血脉。’心乃五脏六腑之主,谨公子心内有疾,故神思难属,血色少减。此疾乃顽疾,却不是眼下棘手之事,我先前曾言诛心二解,其一解便只得是缓解。”

方兰陌一语言罢,从怀中取出一枚信封置于桌上。谨初随意抄起,二指从中夹出份写好的药方来,墨汁淋漓,隐透兰香,字迹却不似其人温雅,而是跌宕遒丽好似凤泊鸾漂。

“鹿角胶、阿胶、茯苓、丹参、红芪、陈皮、薏苡仁、绞股蓝、麦冬、苦杏仁、*芪、忍冬藤、红枣、山药、刺五加、甘草、莲子、川芎、红景天、前胡、白前、防风、升麻、白扁豆、赤芍、五味子、灵芝、牛蒡子、桔梗、白术……我虽是医理不精,医院看过的,父皇心绞痛偶犯时除了施针外调养的汤药倒是和这药方有几许相似。这方子偏向温补,药力和缓,其中几味药材阴阳调和得怕是连老院正都要赞一声好,若放到外面坊市上也价值不菲。这方家小子只这般年纪,就于药理上有如此之高的成就……”谨初心里暗暗想着,却假做提不起兴趣的模样,手指于桌上轻轻点着,“唔……这是个药方子?方公子倒是有心。”

方兰陌微笑,一双温柔多情目黑白分明,好似璀璨的星河。“兰三不才,颇善观气,先前惊鸿一瞥,恰将谨公子景况看个真切。此方以温补为主,最是合乎公子,旁人若要用还须得增删几味药材才是。公子如若不信,亦可将此方交与医馆品评。”见谨初以手掩面打了个呵欠,一幅不耐的神色,轻声道:“公子本不该是心急之人。”

“哦?不过今日一面,你便将我看个透彻了?我谨初生长了这十八年竟是一眼被人看到底,岂不是白白虚度了年华么?”

方兰陌知她刻意挑刺,也不在意。“一解是为慢解,公子自是不喜。二解为快解,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慢解如何,你我便知其实不过尔尔。快解又是如何?不知可配得上你七秀公子的名头?若是难得我满意,我却是要上那茶馆书院说道说道,请临南城的姑娘们评一评,大名鼎鼎的兰三少医术其实平平,一个长京来的文弱公子便叫他棘手,日后七秀自是称不得了,‘六秀’只怕才是正经。”谨初摇头而笑,形似纨绔,一双眼却不曾漏下兰三的动向,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神色有异。谨初心中喟叹,临南七秀,看似温雅,实则钢韧,内里心思隐忍得连她也瞧不分明。忽而又起了极恶质的趣味:这风吹雨打不动的和煦俊脸看着倒是无趣,不知她可有朝一日,能让他尽失了平素的沉静?若到那日,她必当……嘲笑他,鄙夷他,好叫他晓得一山还有一山高,自己这山便是绝顶的一座,她为君,而他……只是臣。

方兰陌抬眼直直迎上谨初的眸子,一字一顿道:“快解,诛己,亦诛人。”

“诛己!”谨初目中大亮,却是不动声色,桌子下的左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骨节挣得雪白。“兰三少这话本公子怎得听不明白?”

“诛心之疾,非疾,是*。公子想必从来都比兰三更为清楚,*用得好,亦可为公子破障之机。”

“呵,这是如何说来?兰三少莫不是糊涂了吧?”谨初敛了眉目,一帘眼睫收纳了翻滚不休的情绪,抬手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只是不知是否因着头前多饮了几杯已然微醉,手一颤便有一滴酒液落在了桌上。

“双刃之剑,伤己七分,关心则乱,杀敌八百。一劳,永逸。”方兰陌轻声言道。

他的声音不高,几句话儿也是不明不白,可他却晓得谨公子当是听懂了。除了谨公子,这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懂得,这话里包含的机心与杀意。

谨初垂头不言,眉目幽锁,半晌释然一般大笑起来,猛地站起身子,端起酒杯道:“第二杯酒,谨初敬你!好一个方兰陌,好一个诛心双解,慢解如墨兰沉稳,快解更似剑兰,利刃出鞘,不见鲜血誓不还!方兰陌,你好机心,倒不知是怎样的一副心肠,竟聪敏狠绝至此!谨初谢你解惑!”

那厢方兰陌听闻此言也不尴尬,仍是淡笑,同样满上一杯举起,与谨初遥相应和。“谨公子真真是错怪了兰三,一番话听得叫人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了。若说狠绝,兰三比起公子还是不如。身负诛心之劫,却仍能于此地与我一见,公子对己之狠绝无人可及。这诛己二解,公子……自当,称心如意。”

谨初饮完第二杯酒,将酒杯撂在桌上,微微勾唇,“兰三少可知,你我二人此刻是在做什么?”

“三酒结盟,知己相交,从此荣辱与共。”方兰陌放下酒杯,眸中清明无比,“此刻,还余最后一杯。”

“正是!平生十八年,谨初从未有此畅快之时!”谨初又抬手去取那酒壶,却被方兰陌按下。“最后一杯,以茶代酒,可好?”

“以茶代酒?好似朝野之中从未有此先例……酒味壮烈,茶味清淡,如此喝了岂不是减了结盟的诚意?怕是不妥。”

方兰陌倾身,原本用石青缎带松松扎起的发披散下来,谨初拾起落在桌上的缎带递了过去,却见他永远温和笑着的唇殷红更甚旁人,眉目清润如碧波新柳,纤长如羽的眼睫下蕴着别样的心思,似是怅然,似是解脱,似有期冀,似有……野心。

如春日里浅浅埋于土下的草种般的野心,只需一场细雨,便可抓住时机扶摇直上。他方兰陌,绝不是静好无争的一盆冰兰,而是细嗅兰花的虎。

谨初审慎地略缩回手,却见方兰陌取出了那只流云玉盏。“怎会减了诚意?茶与酒,不过形式之物。我所看重的从来并非这结盟的过程,而是……同我结为知己的人。谨公子数番试探于我,我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公子,此刻也只得道一句:兰三能得结识公子,时也命也,幸甚至哉。何况酒虽无辜,对公子这身子来说到底不是好物。兰三能得公子敬赠两杯,已然心悦。”

“好。如此便以茶代酒,兰三,你有资格一品我这‘君山银剑’。”谨初从怀中取出先前翘儿给予的那个小盒子,取了几撮放入流云玉盏中,又倒入热水。“先前翘儿那丫头的话不过是唬你。这茶并非什么天下难寻的名茶,产量倒也不高,一年也只供得一二人饮用,只因这‘君山银剑’出自我手,从松土培植到炒制烘焙,不曾假手他人。如今,也算是头遭有旁的人品尝了!”

方兰陌不防她有此一言,倒有些惊讶,随即又是温润一笑,“那兰三,便恭敬不如从命。”

“君山银剑,是顶顶的苦茶,我却是爱极这苦涩的味道,比起旁的名茶倒多一份与众不同的拙朴风味。”谨初笑抚着杯盏,本是疏淡的眉眼被那流云玉色映衬得多了分浮波似的华彩。

“茶味苦,却不及公子诛心之苦。”方兰陌看着谨初苍白修长的一双手,星目中蕴了几丝似有若无的同情。

“方兰陌,愿为公子之银剑。上刺诸王阴谋,下刺官吏贪墨,守公子一方君山万世平安。”

“万世平安?”谨初本有些意动,徒然闻听此句,却是极嘲讽地微微笑了。

方兰陌,你并非安邦定鼎的国士之才,却是裂土封疆的君侯之相,只可惜,生在了永世出不得头的贱门商贾之族。万世平安,呵,你……说到底还是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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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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