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春天。春天是什么,春天像什么,春天怎么样······透过作家笔下的春天,我们看到了春天的样子。迟子建:春天是一点一点化开的
立春的那天,我在电视中看到,杭州西子湖畔的梅花开了。粉红的、雪白的梅花,在我眼里就是一颗颗爆竹,噼啪噼啪地引爆了春天。我想这时节的杭州,是不愁夜晚没有星星可看了,因为老天把最美的那条银河,送到人间天堂了。
而我这里,北纬五十度的地方,立春之时,却还是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早晨,迎接我的是一夜寒流和冷月,凝结在玻璃窗上的霜花。想必霜花也知道节气变化了吧,这天的霜花不似往日的,总是树的形态。立春的霜花团团簇簇的,很有点花园的气象。你能从中看出喇叭形的百合花来,也能看出重瓣的玫瑰和单瓣的矢车菊来。不要以为这样的花儿,一定是银白色的,一旦太阳从山峦中升起来,印着霜花的玻璃窗,就像魔镜一样,散发出奇诡的光辉了。初升的太阳先是把一抹嫣红投给它,接着,嫣红变成橘*,霜花仿佛被蜜浸透了,让人怀疑蜜蜂看上了这片霜花,把它们辛勤的酿造,撒向这里了。再后来,太阳升得高了,橘*变成了鹅*,霜花的颜色就一层层地淡下去、浅下去,成了雪白了,它们离凋零的时辰也就不远了。因为霜花的神经,最怕阳光温暖的触角了。
虽然季节的时针已指向春天了,可在北方,霜花却还像与主子有了感情的家奴似的,赶也赶不走。什么时候打发了它们,大地才会复苏。四月初,屋顶的积雪开始消融,屋檐在白昼滴水了,霜花终于熬不住了,撒脚走了。它这一去也不是不回头,逢到寒夜,它又来了。不过来得不是轰轰烈烈的,而是闪闪烁烁地隐现在窗子的边缘,看上去像是一树枝叶稀疏的梅。四月底,屋顶的雪化净了,林间的积雪也逐渐消融的时候,霜花才彻底丢了*儿。
在大兴安岭,最早的春色出现在向阳山坡。嫩绿的草芽像绣花针一样顶破丰厚的腐殖土,要以它的妙手,给大地绣出生机时,背阴山坡往往还有残雪呢。这样的残雪,还妄想着做冬的巢穴。然而随着冰河乍裂,达子香花开了,背阴山坡也绿意盈盈了,残雪也就没脸再赖着了。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是透着清香的树、烂漫的山花和飞起飞落的鸟儿。那蜿蜒在林间的一道道春水,被暖风吹拂得起了鱼苗似的波痕。投在水面的阳光,便也跟着起了波痕,好像阳光在水面打起蝴蝶结了。
我爱这迟来的春天。因为这样的春天不是依节气而来的,它是靠着自身顽强的拼争,逐渐摆脱冰雪的桎梏,曲曲折折地接近温暖,苦熬出来的。也就是说,极北的春天,是一点一点化开的。它从三月化到四月甚至五月,沉着果敢,心无旁骛,直到把冰与雪,安葬到泥土深处,然后让它们的精*,又化做自己根芽萌发的雨露。
春天在一点一点化开的过程中,一天天地羽翼丰满起来了。待它可以展翅高飞的时候,解冻后的大地,又怎能不做了春天的天空呢!
年2月于大兴安岭
张晓风:春之怀古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从绿意内敛的山头,一把雪再也撑不住了,噗嗤的一声,将冷面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从云端唱到山麓,从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篱落,唱入一只小鸭的*蹼,唱入软溶溶的春泥——软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样娇,那样敏感,却又那样浑沌无涯。一声雷,可以无端地惹哭满天的云,一阵杜鹃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鹃花,一阵风起,每一棵柳都会吟出一则则白茫茫、虚飘飘说也说不清、听也听不清的飞絮,每一丝飞絮都是一株柳的分号。反正,春天就是这样不讲理,不逻辑,而仍可以好得让人心平气和的。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满塘叶黯花残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里千宅万户的屋梁受尽风欺雪扰自温柔地抱着一团小小的空虚的燕巢。然后,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柳树把皇室的御沟和民间的江头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鲜明的王师,因为长期虔诚的企盼祝祷而美丽起来。
而关于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经有这样的一段故事:在《诗经》之前,在《尚书》之前,在仓颉造字之前,一只小羊在啮草时猛然感到的多汁,一个孩子放风筝时猛然感觉到的飞腾,一双患风痛的腿在猛然间感到舒适,千千万万双素手在溪畔在江畔浣纱时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脉……当他们惊讶地奔走互告的时候,他们决定将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状,用一种愉快的耳语的声音来为这季节命名——“春”。
鸟又可以开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负责丈量天的蓝度,有的负责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负责用那双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鸟全不是好的数学家,他们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终于还是不敢宣布统计数字。
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给蝴蝶去数。所有的蕊,交给蜜蜂去编册。所有的树,交给风去纵宠。而风,交给檐前的老风铃去一一记忆,一一垂询。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仍然是这样的吧?穿越烟囱与烟囱的黑森林,我想走访那踯躅在湮远年代中的春天。
周华诚:春天里,采一把紫云英思乡,是因为故乡还有我们的亲人。亲人的身影与山野,与草木密不可分,于是我们便想念那山野,那草木。亲人常在那弯弯曲曲的小径上行走,一拐弯,是一墙紫色的牵牛,一转身,是一篱白色的木槿,那些花儿开得稠密,而他的背影居然那么飘摇。飘摇又单薄——叫人不忍细想。
1
朋友书枝寓京多年,春日来到江南,吃到一盘紫云英。
紫云英,是烟雨江南中,田野间寻常的一景。甚至都不能叫做景——远了看是淋漓尽致的一幅油画,近了看是缀满细密水珠的一张绿毯——在乡下人看来,紫云英不过是寻常的生活罢了。就好像,那春天汪洋成海的油菜花,那秋天金色滚滚的稻浪,也并不是风景一样。那是什么。是粮食,是日子。如果我们把那油菜花、紫云英也当了风景来看,那么我们岂不是变得跟城里人一样了吗——这是书枝说的。书枝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经年,距离故乡千山万水。一簇紫云英的绿,这味觉上的春天,居然一下就把她思乡的心勾引起来了。
北京的早春三月,哪里能见到这样鲜绿的景致——柳条都是灰蒙蒙的一点绿;白玉兰虽也开花,颜色也白,一瓣一瓣却都是了无生气,干巴巴的样子。绽放在枝头也好,落到地上也罢,都是形容憔悴,看了叫人莫名灰心。
思乡,是因为故乡还有我们的亲人。亲人的身影与山野,与草木密不可分,于是我们便想念那山野,那草木。亲人常在那弯弯曲曲的小径上行走,一拐弯,是一墙紫色的牵牛,一转身,是一篱白色的木槿,那些花儿开得稠密,而他的背影居然那么飘摇。飘摇又单薄——叫人不忍细想。
要回去吗,在这个春天,去田野里走一走,采一把紫云英。
2
外公到我家来,腰上缠着白手巾,白手巾里斜插一枝竹烟筒。外公走了十里路,到了家,抽一锅旱烟,然后坐到灶下去斫猪草。
外公闲不住,总是帮着干这干那。斫猪草,多是红花草。春天的时候,家里灶下堆的都是新割的红花草,沤进大缸里,作为猪的青饲料。那时农村家里拉扯生活不易,种田只是糊口,要拿一点现钱,只有养猪。多的时候,母亲一年要养十几头猪出栏吧,我记不清了。然我只记得,晚春的时候,家里灶下靠墙堆了比人还高的红花草。
外公就坐在光线昏暗的灶下,耐心地把红花草一点一点斫成碎末。
红花草,除了作为绿肥沤田,就是给猪吃。番薯也是给猪吃的,玉米也是给猪吃的,田里种的大片的青菜,也是给猪吃——至少也是人与猪共吃。我们这样说,并不是低看了现在吃这些的人,只是想告诉大家,在我们乡下,人与猪,与狗,与鸭子与鹅,不过是平等而友好的关系,享受一样的待遇,我有什么吃的,你便有什么吃的,并没有分出什么高下来。
那时候的人,都是这样的吧——不会把差的东西拿去给人家。家里收了辣椒,吃不完,就把最大最红的挑出来,拿到街市上去卖。卖不掉,再拿回来自己吃。很多农村的人去卖辣椒,是把最好的挑出来的;却不接受买它的人,在他们面前挑三拣四,说辣椒的坏话。外公就曾经挑着一担辣椒去街上卖,人家就在箩筐里翻拣,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外公就不卖了,又挑着那担辣椒,走了七八里路回来。
现在,外公,他就这样地坐在我们家的灶下,斫猪草。红花草散发着清甜的汁液的气息。那些在田野里漫无边际生长的红花草,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又迎来了春天的红花草,结束了它们在田野间的使命。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它们——一部分被收刈回来,成为上好的青饲料,负责把猪栏里的猪们喂得油光发亮,然后转化成交学费和买化肥农药的钱;另一部分继续留在田间,待一场春雨过后,开出绵延壮阔的花朵,又一场春雨过后,被铁犁连泥土一起深耕过来,覆入泥水之间,沤为优秀的绿肥,滋养这一整年水稻的生长。
这就是红花草,我甚至都不知道它还有一个名字紫云英。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女同学叫陈紫英。
3
《史记》里说,大宛国的马嗜吃苜蓿,汉使得之,种于离宫。我一直以为苜蓿就是紫云英。
其实不是。这两样东西都是豆科,却不同属,只能算是远亲。
猪爱吃红花草,牛却不行。牛吃多了容易胀肚——我亲眼见到村里有一头牛,吃了太多的红花草而死亡。那时耕牛的死亡,似乎还是一项罪名,譬如“破坏生产”之类的,因而处理那头意外死亡的牛就不得不成为一桩秘密的事情。
这个春天的许多个夜晚,我读一位嘉湖农民沈先生写的《沈氏农书》及他后面补写的《补农书》,不由得感叹从前人们对于种田过日子这件事的认真态度。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现在的人粗陋惯了,简直无法理解,其实大到种田养蚕,小到家常日用饮食,无一不是有据可循,我们的前辈早已给出了极其周到的指导意见;且字句之间,无处不是殷殷切切——
“种田养猪第一要紧,不可以饼价盈遂不问也……养母猪一口,一二月吃饼九十片,三四月吃饼一百二十片,五六月吃饼一百八十片,总计一岁八百片,重一千二百斤,常价十二两。小猪放食,每个饼银一钱,约本每窠四两。若得小猪十四个,将八个卖抵前本,赢落六个自养。每年得壅八十担。”
壅,就是肥料。这也算得清清楚楚。沈先生说:“种田地,肥壅最为要紧。人粪力旺,牛粪力长,不可偏废……”
至于养鸡养鸭,也是谆谆教导:“鸡鸭极利微,但鸡以供祭祀、待宾客,鸭以取蛋,田家不可无。今计每鸭一只,一年吃大麦七斗,该价二钱五分;约生蛋一百八十个,该价七钱。果能每日饲料二盒,决然半年生蛋无疑……”
我读这样的文字,居然感动不已。
《沈氏农书》还说到红花草。“花草亩不过三升,自己收子,价不甚值。一亩草可壅三亩田。今时肥壅艰难,此项最属便利。”
现在大家都常提一个词,匠心。其实在我看来,每一个行业都有匠心。从前的农人,认真种田,珍惜每一小方土地。他们精耕细作,一年四季周密安排,在同一块土地上轮作各种作物,让土地得以休养生息,岂非匠心足具。我现在到村庄里去,已经看不见有人种红花草了。曾经汪洋的红花草,在田野上已然消失,只有零星几株红花草,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落下的种子,自生自灭,代代相传,孤独地像野草一样长着。
谚云:“草子种三年,坏田变好田。”
谚云:“草子好,半年稻。”
谚云:“花草窖河泥,稻谷胀破皮。”
草子与花草,说的都是红花草。从前我跟在父母身后,在田间收割晚稻,那时候红花草已经在套种的晚稻株间长成了小苗。我们往返劳作,奔走踩踏,打稻机在红花草的苗上轰然作响,但红花草都不以为意。它们依然会顽强生长,直到次年清明,长到两尺来高,开满紫色的花,一直延伸到我们视线望不到的地方。
4
我和书枝坐在桐庐的一间小饭馆里,吃那碧绿一碟清炒紫云英。
我们当然还隐约地记得,知堂写故乡的野菜,也说到紫云英:“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知堂的随笔,真是好,有着悠远的味道,他笔下清明上坟的船头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来,这样的画面感,读过一次,就再也难忘了。
紫云英可以食用,但我们家从来没有采食过。鲍山在《野菜博录》里,说紫云英“采嫩苗叶煠熟,油盐调食”。鲍山编书,意在救荒,但从我的体验来说,紫云英与马兰头,都是春天里不可多得的绿叶菜——马兰头特有其涩味,有的小孩大约不喜欢,紫云英却清爽微甜,口感颇佳。
我在写着这篇短文时,网上正好有几位朋友在聊紫云英,说他们故乡常用紫云英来炒年糕,是这一时节的美味。我没有吃过,却可以想象,年糕的白,紫云英的绿,绿与白的搭配,是十分地明媚。不过,我却想起来,前不久,是在富阳的一处村庄里,吃鱼——那鱼是刚从江中捕上的,一盆杂鱼,中午就煮来吃了。我们吃饭的地方,推窗可以望见辽阔的江面,春雨蒙蒙,青山缥缈,鱼也就特别好吃。那一盆鱼的佐料,就有一把碧绿的青菜,茎叶细嫩,我以为是豌豆苗什么的,后来才知道,居然也是紫云英。
据说紫云英烧河豚也是好的。
清明几天,我在老家的田埂上走,正是春耕时候,油菜花正开,田野里却一片沉寂。我在路上遇到几株零星的紫云英,没有遇到一头牛。我小时放过牛,却始终没有学会骑在牛背,也没有学会吹笛,恐怕以后,也没有机会这样做了。
——却常常会想起外公——尤其是在这样的春天。
李娟:决不辜负春天春寒料峭的午后,翻开法国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的画册,静谧和悲悯的气息一瞬间将灵*覆盖。他的画有田园牧歌的意境,流淌诗一样的哀愁。
那幅画就是《晚钟》,一对贫穷的夫妻,在田间劳作。*昏时,晚霞映照着他们的身影,落日的余晖下,大地苍茫。他们脚下竹篮里放着刚挖出的土豆。此时,远处教堂里悠扬钟声敲响了……于是,他们放下手中的农具,女人合掌祈祷,男人脱下帽子,神情无比虔诚。此时,暮色苍茫,大地平静,灵*安详。他们祈祷什么?祈祷大地给予贫寒的他们一点点生之温暖。如米勒一样贫穷的农人,祈祷孩子健康,能吃饱饭,哪怕每顿饭能吃上这些土豆……
悲从何处来,都从他的心底而来。浓郁的伤感弥漫在他的画里,让人坚硬的心一瞬间如雨滴一般柔软。我恍然明白,宁静和悲悯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有些画,不在笔尖,不在画布上,在他的心里。
自幼生长在贫苦农家的米勒,一生和大地息息相关。他的画笔只为纯朴、勤劳的农民而画。后来,他成为法国巴比松画派的代表人。辛勤劳作在土地上的米勒,也将一生的光阴执著于绘画,作品流淌着对自然无限的虔诚和敬意。
然而,贫穷和饥饿一生困扰着他。有时,他的一张素描只能为孩子换来一双鞋子。为了把食物留给孩子们,有一次,他整整两天没吃东西。朋友送来*府的救济品和钱时,他对妻子说:“我买点木柴回来……我太冷了。”
漫长的一生,他的画一直不被主流画派认可,那些学院派画家讥笑他的画——简直土得掉渣。直到年,在他人生的暮年,他的画在巴黎博览会上获得了社会的第一次承认,人们逐渐认识了米勒艺术的真正价值。
人间得失,悲喜转换。可是,米勒在人世的光阴,已经薄如一片雪花。
几年后,61岁的米勒病逝于巴黎郊区的巴比松村。而后,法国为购回那幅《晚钟》,竟花了80多万法郎。如今,他的画已成了无价之宝。画家生前的孤苦凄凉和身后的光荣敬仰是多么不相称。他一生贫困潦倒,食不果腹,在寒冷荒凉的人世间苦苦跋涉,处处碰壁,步履艰难,他们的才情和智慧与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是否,命运常常让一位天才饱受生之苦难?
不论生活给予什么,他却说:“生活是悲苦的,可是我决不忽视春天。”读着那句话,我凝视窗外,早春时节,窗外的玉兰树已开了两朵雪白的花朵,春寒中默默不语,笑意盈盈。因为它有另一个美好的名字——深山含笑。我心里默颂那句话,心底泛起层层的涟漪。
米勒的妻子卡特琳娜?勒梅尔一直支撑着他,共担苦难,忠贞不渝,做他苦难生活中温暖的伴侣。他们一起抚养了九个孩子。他的妻子几乎就是那幅《喂食》中那位年轻的母亲。一身布衣的母亲坐在木凳上,手里端着碗,给孩子们喂饭。三个小女孩乖巧地坐在门槛上,大约只有三四岁,一个个仰起头,张着嘴,如嗷嗷待哺的小燕儿。母亲专注的深情,如一只辛劳的母鸟喂养她的孩子。孩子可爱极了,给母亲一张花儿般的笑脸。也只有一张张笑脸,才是贫寒生活给予母亲的一缕欢颜。年幼的她们不懂得母亲内心的煎熬,不懂得父亲为生活所受的挣扎和艰难。不远处,破旧的石屋的尽头就是田地,父亲正在田里耕耘,挥汗如雨……
母亲的脚下卧着一只猫,墙根上一只母鸡在觅食……此时,微风拂过母亲鬓角的秀发,枝头的小鸟在风里睡着了……原来,世间一派安宁祥和,岁月静好,都在母亲的一粥一饭里,都在米勒的画里。
看着那幅画,童年的光阴一瞬间将我唤醒。铺满阳光的小院里,祖母坐在木凳上给我和妹妹喂饭。我们仰着头,一口一口吃着香甜的小米粥。春天的风吹过故乡的原野,麦浪返青,桃花遍野,柳丝如烟……
其实,养育我们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母亲熬出金*的小米粥。就如同滋养我们心灵的就是米勒朴素,圣洁,悲悯,宁静的画卷,因为那些画和大地息息相关,和生命紧紧相依,和你我的灵*相连。
喜欢他的那一幅《拾穗》。秋天的原野,麦子已收割了,碧空如洗,金*的麦地有三位拾穗的妇女,她们分别戴着红色、*色、蓝色的头巾。她们弯下腰,低着头,虔诚地拾着麦穗。丰富的色彩统一于柔和圣洁的氛围中,展现给人一种田园牧歌般的意境。
她们身后是金灿灿的麦垛。但是,堆积如山的麦垛几乎和三位拾穗的母亲毫不相甘,那不是她们的粮食。她们只能俯身在土地上,细心地拾起零落的麦穗。也许,家里已经没粮食了,幼小的孩子还在饿肚子。戴着蓝头巾的母亲实在太累了,腰疼得直不起来,她一只手抚着腰,另一手拾麦穗,仿佛拾起苦涩岁月里一点点甜。她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在泥土里……
诗人写过:母亲每拾起一个麦穗,就像是给大地磕一个头。不是吗?一粒米,一个麦穗,走过季节,养育苍生。雨雪烈日下,农人和每一个麦穗相依为命。一代代的生命就是这样走过岁月,他们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但是,他们依然心怀虔诚,欢喜和感恩。
米勒终身保持对大地的款款深情与敬畏之心。他手中的一支画笔,泼洒对大地无限的眷恋,也表达着与土地相依为命的农民深深的悲悯。只有赤子,深爱着土地和一生劳作的人们。
画家远去了,而画还在。可是,欣赏画的眼和心还在吗?
春风沉醉的夜,隔着漫漫岁月,我用手抚摸画家的画册,悲欣交集。此时,光阴是缓慢,缓慢到我用一个春天读懂他的画,靠近他的灵*。
有人说,历史如一棵洋葱,若一层层开剥开,总有一瓣洋葱让人流泪。是的,抚去光阴厚厚的尘埃,他的画人性自然,天性温暖,经得起岁月之手细细翻阅。因为,那些画一瞬间让人的内心如棉花般柔软和温暖。
生活的磨难没有给他的画带来多少寒意,更没有让米勒沉沦。相反,他的画着色柔和温暖,深情饱满,圣洁安详,土地和农人是他一生创作的源泉,也是他悲苦生活里永恒的春天。因为,他从没有忽视春天。不论霜严雪寒,艺术带给他的竟然都是生命的暖意。将一生沉浸在庄稼,大地中的画家,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如今的我,何尝不是一个拾穗人?生活给予我的都是金*的麦穗。似水流年里,所有的过往,疼痛,欢颜,悲伤,爱都是沉甸甸的麦穗。我以一支笔,俯身拾起它们。因为,我决不忽视春天,也决不辜负春天。
李寂荡:清明的故乡自打我到县城念书,迄今二十余年,说来惭愧,竟然没有回乡扫过墓,算得上是不孝了吧。只是在记忆中还保留着儿时随大人上山扫墓时的情景。其实很多次动过回乡的念头,但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事到临头又打消了。一年又一年,想起遥远的山野间,掩埋在泥土中的祖先,我的不安就会加深。今年,我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了。
其实有多少祖上的坟墓,它们准确的位置在哪儿,我都不甚清楚。我的家族人多,那天,妇女和老人大多留在家里磨豆腐,做饭;年轻的上山扫墓。“扫墓”是城里人的说法,我们那儿叫作“挂清”,所谓的“清”就是一挂白纸幡。因为要在一天之内完成,要去挂清的我们分成了三组,分别去往不同的三个方向。祖父的坟墓我从未去过,于是我选择了那个方向的一组,那也是祖上坟墓最多的一个方向。下过雨,山路十分的泥泞,加之人走牛踏,泥巴又黏又滑,就像走在一条磁粑铺就的路上。其实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在跋涉。不一会,鞋子就敷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巴,鞋底被拔开了,一抬脚就张开大嘴。我害怕摔倒,便捡了一根木棍当作拐杖拄着,可谓是步履蹒跚,然而,和我同行的两个堂兄弟,却是行走自如。我不由得感叹自己的退步,想想童年时我也是四季奔跑在这样的山路上,并不感到吃力啊。真是越大越不中用了。费了老大的劲,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倒变成了一个衰弱而战战兢兢的人。
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于是我记住了我祖先们的姓名。他们有的我是从未见过的,譬如说我祖父的祖父母和我祖父的父母,因为我还没来到人世,他们早就到了阴间。而像我的伯父和大叔,尽管阴阳相隔,还觉得他们音容宛在。按习俗,有多少兄弟,就要在坟头插上多少枝清。清的多少或许能向世人昭示墓主人的后裔的繁盛与否。挂了清,然后就是焚香烛,烧纸钱,放爆竹。爆竹在山野间鸣放,用老家的话说,叫“应山应水”,说的是声音清脆,传得很远,悠长地在山水间回响。而这声音却将故乡的山野和村子映衬得更为寂静。
那天是雨霁后将晴未晴的天色,像水墨泼染似的,明亮,氤氲,没有阳光。这是乡野春天的一种典型的天色,像小姑娘欲说还休的那种情态,一种给你期望又让你绝望的景象。本是草木葳蕤、生机盎然的四月,可我感觉不到些许热闹的气氛,感到的却是冷清。村舍间,且不说白色的梨花,就是粉红的桃花,也感觉不到它们的热烈,反而感到它们绽放着的是一种悄然的哀愁。而广袤的田野上的油菜花就像汹涌而沉默的*金。当我俯身在一沟小溪中洗手时,不禁惊讶于这条小溪仍然还在流淌——因为生态问题,好些地方的河水已经干涸断流,便以为它早已不复存在;而且我还惊讶于溪水的清澈,这或许源于我久居城市远离自然的缘故。其实,这条溪水一如我童年见到时一样的清澈,只是那时习以为常,而当我见惯那么多污浊的水再看到它时,反以为异常了。我洗手的这个地方,叫作蚂蟥桥,那时所谓的桥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搭成的,现在桥已不存在。溪水比之从前,明显浅了许多,踩着水中的石磴就能轻松过去。这条溪水汇入的是蜿蜒穿越田野中的那条河。小时候我以为课本中讲到的河流就是这个样子——它形成了我心底最早的河流概念。后来,我发现这条河小了许多,全然不是我记忆中那样的宽阔。
说到故乡的冷清,还有就是人气的消减。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人口这些年增长了不少,但在村子里却看不到有多少人。村子新建了不少房屋,拥挤,杂乱无章,已没有从前整洁。房屋不少空着,有的年久失修,歪斜着,壁上都长上了青苔。
吃晚饭时,我和伯母、姑母们坐在一桌,所谓的“桌”其实是一根高一点儿的长凳,横跨在火炉上方,“桌”上是几碗炒菜,炉子上是一锅现磨的豆腐——这是城里吃不到的、豆香浓郁的豆腐。伯母姑母们虽然生活拮据,但都能抽烟喝酒。伯母七十多岁了,身体却很硬朗,还能挑水砍柴,下地干活,日子尽管艰辛,心情却很开朗。看着她大碗喝酒,满面红光,笑逐颜开的样子,我不由心生敬意。
晚饭后我们准备回县城。此时村子中央的马路上热闹了许多,遇上了不少乡亲,他们都很热情地挽留我们,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做客。还遇见“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老人,面容慈祥,喝了酒,显得很兴奋,非常的热情,不停地递烟给你。路边不时看见停放着的轿车——在外做了官或当了老板的村人的车,同时也还看见衣着时尚的女子,他们都是回乡挂清的。也许他们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不像我这个穷书生,两袖清风,免不了受人嘲笑。轿车和时尚的衣装出现在偏僻的乡野,显得很是突兀,就像两个时代莫名其妙地叠加到了一块。
扫墓就是祭祖,缅怀先人,同时与亲人团聚。现在扫墓的人越来越多,在外无论是混得好的,抑或是混得差的,都不计代价、不辞辛劳地赶回乡。似乎是人性回归、古风恢复了。但我看未必尽然。在这貌似回归的潮流中仍然涌动着物欲的诉求,一些人烧香拜祖为的还是祖先保佑,升官发财。官员希求官运亨通,富人希求财源广进,穷人希求否极泰来。这些人中有的宁愿把大把的钱花给死去的人,却不愿花一个子儿在他还活着的爹妈身上。他们身上体现了商品经济社会下古老风习的现代化——扫墓已转化成为一种谋求利益的活动。
回到故乡,我像游走在梦境之中,一切都很真实,却又很虚幻。那些人与物像从久远的记忆中复活一般。随着我的离开又回复到久远的记忆中去,变得渺茫起来。我知道,故乡只是我心中的桃源,它永远属于另一个世界。
本文原发《天涯》年第3期。
朱以撒:绝版的暮春又是一年三月三。兰亭的上空澄澈得如同小儿的眼神,修竹在温润的地气里拔节,有风吹过,春日最有风韵的那个部分就是由竹林中的绿意释放的。
已经一千六百多年过去了,大多琐屑的日子被人淡忘,只是这一天,人们照例要汇聚兰亭,纪念书圣,弘扬书道,效晋时士人流觞曲水,吟诗作赋。我们正努力地复原着当时的仪式,贴近那一场盛会。而今,利用这种仪式,文人们是否能够抵达那个烟水遥遥的深处呢?
公元年暮春之初,王羲之在《兰亭序》中很欣喜地写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四十多人行走在山间林木道中,士林中很有影响的谢安来了,高僧释支遁来了,王羲之带了几个儿子一起出动,最小的是献之,此时九岁。四十余人其乐陶陶地相拥着,披一身茂林修竹中倾泻下来的温暖阳光。流觞到处,诗思敏捷者脱口而出。谢安、王羲之、孙绰等二十余人很快成诗,博得一片好评;卞迪、丘髦等十余人一时难以即席吟诵,罚酒三巨觥。年少的王献之参与这样的成人活动,一时不知所措,也只好喝了罚酒。一切都是自如的,随意的,唯有这样,雅集才充满了无拘无束的气氛。
谢安也参加了兰亭雅集,和一个普通文人一样,成四言五言诗各一首。在雅集中,丝毫不见他有与人不同之处。从文人角度看,谢安的影响要胜过雅集中的每一个人。从职务上看,谢安历任了桓温司马、吏部尚书,东晋孝武帝时甚至位居宰相。这样的人在兰亭雅集中,与大家平等,无人着意提起,也无专文渲染。这正是晋文人的自由精神、自由文风。难得的是谢安的平常心,更难得的是诸士人的平常心,以至达到了自由的最大值。
山水怀抱中的文人相聚,适意是雅集的动力。由于适意而毋需相互提防、戒备,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每一个相与者都重在个性上、精神上的享受,追求浪漫散怀、从容悠然的趣味。一次寻常的文人聚会能流传下来,恐怕远远超过了所有参与者的料想,他们只是觉得快乐了一天,一身轻松地披戴着芳草野花的香气回家。
今日的兰亭依然清幽静谧,只是人工痕迹多了,不是当年的草莽情调,渐渐把自然气味逼到角落,以至似有若无了。在孙绰笔下,短短数字已将遥不可复的景致移到了眼前,“乃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远比今日所见丰富。像《兰亭序》这样的美文,亦是这样,一个高度确立了,后人有再多的兰亭修葺,至多是一种怀旧、仿效。
公元年的这个暮春之后,我们的许多集会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我们在追随复制中想念和回顾,那往日已淡如竹林中袅袅的烟水气了。
在暮春,的确可以沿着兰亭方向走,找回日渐失去的脾性和情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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