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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梁柱的猪

顶梁柱的猪

(一)

白山庄,桑浦山脉中的一个小村庄,人口不多,梁姓为主。

梁英的祖上,世代生活在这,平淡得不用一张纸就可以把家族史记载完毕。到了梁英这一代,他兄弟三人姐妹二人,与父母窝在不到35平方米的两间平房里,在识得自己的名字怎样写的时候,早早就走进社会,其实也不算社会,因为他所劳动的地盘没有超过白山庄,甚至局限于他家的田地里。

梁英十七岁时,他父亲凭着多年的积累,终于重新盖了两间平房。他以老二的出生地位,在老大优先得到一间新房子的同时,也有了自己名下的一间新房子,那是他今后安家立业的准备。

二十岁时,梁英个子虽然不高,但五官端正,特别是一双眼睛异常有神,如果架上一付眼镜,说是一个知识分子,谁都相信。在他大哥结婚一年后,他也迎来了父母的托亲潮。最朴素的农民,运用最朴素的思维,广抛网多打鱼。姑姨舅妗,叔伯婶姆,那是自动上链上线,逮着机会就把梁英推介出去,“勤劳、善良、孝顺,架势好、本领高、赚钱多”,妙口生花,连绵不断,一系列事实与数据,来说明梁英是有潜力的蓝筹股。然后,邻居、久不见面的亲戚、偶尔来串门的朋友……只要有机会的,都会说,“帮忙看看有哪个姑娘适合阿英的,你看今年都二十岁了。”

时间尚有十多年才跨入二十一世纪,白山庄的手工业仍然发达,家家户户的妇女都在做抽纱、钩花、服装加工等手工艺,少则三五人,多则二三十人,不管是老板组织的,还是自发形成的,三个女人一个墟,促成一段婚姻是最大的乐趣,自家亲戚、邻居、朋友有什么的姑娘,左邻右舍、三亲六戚有哪个未婚的小伙子,娓娓道来,相互配对,比今天的婚姻介绍所更有针对性和可操作性。

经过姑姑的介绍,刚刚过了二十一岁生日的梁英,迎来了人生大事,即将迎娶邻村的唐芸。婚前的种种繁琐事,自有父母操办。提亲、合婚、定亲、行聘、请期、迎亲,六个步骤一个都没有少。定亲之前,梁英和唐芸是不认识的,梁英只是知道唐芸模样俊俏,最关键是屁股大,这也是他父母最认可的地方,因为好生育。唐芸倒是偷偷去看过一次梁英,本来不太情愿的想法,因为那一次偷窥而芳心暗许。或许,与她憧憬的白马王子重叠。至于其他,好似已经不再重要。虽然是姑姑的介绍,但提亲的重活,却落在他的伯父身上,因为事前的沟通已达成一致,提亲来得十分融洽。唐芸的父母也是老实本分的人,没有过多提出要求,双方交换了“八字”。随后的“合婚”,不管男方或是女方所找到的“盲人算命师”都肯定男女双方是相生,是一桩好婚姻。至此,梁英和唐芸的婚姻大事,算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合“八字择吉后,就进入“下定”和送聘阶段。梁英家必须备足礼物到唐芸家确定下这桩亲事,金饰是必备的,特别是金耳环,当地叫耳钩,含意是把人钩回来,再穷的这也是必须有的。之前,梁英大哥的亲事,已将母亲多年积累的金银首饰挥洒一空。他母亲不得不重新到集镇上,帮他购置了一付金耳环、一枚金戒指、一条金项链,当然白糖、面条、鸳鸯蕉、饼食之类的,也需要定做。选择一个吉日,梁英又跟着他伯父,把这些信物送到唐芸家。合婚后,梁英已见过唐芸。所以定亲的形式多过喜悦。唐芸家也准备了回礼,诸如糖果饼食。男女双方这些都要送给亲朋邻里,告知亲事已定,自此排除出配对的行列。

本来,“下定”与送聘,是要各择一个时间进行的,但因为贫穷,限制了挥霍的可能,加上唐芸家的认可,双方决定节约时间。实际上,在合“八字”时,已确定了婚娶的时间,那就是请期,这次也一并告知了。一旦确定了,双方父母巴不得尽早完事。在乡村,孩子的婚姻是最大的事,一旦结婚了就意味着可以独立自主了。一些家庭,结婚时就是分家之时。除了祭祖,其他对外的社会活动,都将以一家一户单独行使权利义务。因为,“下定”和送聘同时进行,除了一般信物和聘礼外,还要“送花粉”,即是送给准新娘的礼物。梁英和唐芸之前的见面,虽有年青人对异性的热情和期望,也需要彼此要熟悉,其中有一个任务就是一同去购买礼物,不然都不知新娘的模样,衣服之类的难道能买成均码的。

至于拍结婚相的,打结婚证的,那是没有列入计划中。实际上,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因为要入户口,不得不提供结婚证,之前他们确实没有这个概念。因为实行计划生育的*策,户口管理严起来,才有打结婚证的必然。梁英的父母就没有打过。

随着时间的推进,梁英和唐芸的婚礼进入了倒计时。迎亲的环节,繁琐而又深刻,根据“看日”计算的时辰,梁英的迎亲时间在深夜三点左右,除了他之外,还有他哥和堂哥一同前往。三人各自骑着一辆自行车,一辆是接新娘的,一辆是载嫁妆的,一辆是载伴娘和小舅子的。其实嫁妆已有部分先载到梁英家,那是一部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以及一些要分送给邻居儿童的铅笔、气球。唐芸家也算较为富裕,她父母觉得不能亏待女儿,于是在梁英家的聘金中,又加了不少,才有这样的两大件。需要当夜载回的嫁妆,是常规的灯、木屐、针线、镜子、梳子、尺子、米筒、草头肚兜。

接回新娘后,天都快亮了。几个人围坐着,小舅子困了也只能坐着打瞌睡,一直要挨到中午的婚宴结束。早上,当然要拜神。午宴时,新人桌,除了相同的菜色外,多了“五碗头”。唐芸要每样都先吃一点,意味着今后的生活吉祥如意。午宴结束后,唐芸还要向亲友客人们敬甜茶,认认人,不能以后叫错。当然,那种情况下,能否真正记住每张脸孔,估计是很难的。唐芸之后就闹出笑话,她没记住梁英的四姑,几天后四姑走亲戚,她呆了好久也叫不出称呼。

(二)

婚后的生活,没有波澜起伏。改革开放虽然已开始了一段时间,但梁英所能得益的是偶尔的零工,到石料场干些粗活,用力气卖钱。与另外一个人,半扛起三几百斤的大石块,从半山腰一直拖到山脚下,装上板车,再用板车运到打石铺进行精加工。如果用现在的术语,他从事的是运输行业,干的是服务行业,但当经济还处在极端不发达的情况下,第三产业的收益是远远低于手工性质的第二产业。何况,这样的粗活,是断断续续的,三五天有这么一次机会,就是相当幸运的,也是唐芸所说的神明保佑了。实际上,梁英最大的工作是伺候他分到的二亩田地。一个人耕种两亩地,就如一个人吃两个馒头,那是绰绰有余。梁英不得不用绣花的精神和态度来对待这两亩地,除了一亩一年两造的水稻外,那是基本的口粮,人类不挨饿,在于先确保能吃饭。不过聪明的农民,也懂得很科学种植,那两亩地是每年轮换种植,所以水稻的收成还不错,何况梁英只是追求数量不要求质量,口感之类,暂时没有纳入他的视野。另外一亩地,主要是用于种菜和蕃薯,菜是自种自吃的,没有所谓商品经济的概念。所以,种的最多的厚合菜和蕃薯,厚合菜和蕃薯叶能够喂猪。

唐芸嫁过来的第二个月,他们在集体的闲置土地上,建造了一个猪舍。猪舍下半部分是石块、“土角”砌成。梁英用他打零工的那辆板车,从村里的“石灰场”,买来了两筐石灰,加上他从山上刨来的砂土粒,用水发酵粘合成长方体的“土角”,加上从石场讨来的碎石块,砌成后墙、左右墙各一人高,前墙一米高的一间面积约六平方米的小屋,上面再用山上砍来的树枝,覆盖上去,然后分两部分,一部分用瓦片盖实,免得下雨天漏水,一部分就不再加盖让其自然通风。猪的饭碗,是用一块石板在中间挖开,样式虽然丑陋,但却是名符其实的猪槽。与养儿防老一样,养猪是白山庄家家户户都会做的事,那是一年的积累。

猪舍造成后,梁英就决定去隔壁的集镇,买一头猪仔来养。多年后,唐芸仍清晰记得,那天是农村二月初四,中午他们两人早早就吃过午饭,然后由梁英拉着板车,唐芸坐在板车上。一路上,阳光微醺,恬淡,温暖,照在身上暖意融融,直照入唐芸心底,望着前方用力拉车的梁英,觉得丈夫的身影十分伟岸,脸红得比身上那套粉红色的棉衣更加鲜艳。“英,你觉得买头什么的猪仔好?”梁英回过头,憨笑着应着,“易活,易大,便宜。”唐芸虽然有娘家也帮忙喂养过猪只,但对猪的印象,只停留在可以卖钱的地步,什么样的猪好养不贵,是完全没有概念。“我还想去买几块布,帮你缝两套衣服。”“不用了,有得穿啊!”这次梁英没有回头。因为结婚需要,他确实已做了两套衣服,从外到内都是新的,不过都是冬装。“夏天可以穿的。”梁英没有再作声,他有三套夏服,不过上面的补丁,所占的面积已超过了一半,运石头虽然能赚些小钱,但也费衣服,一不小心就会被磨破口。

通往集市的路虽然是土路,但因过往的车辆极少,没有漫天飞扬的灰尘,路旁都是田园,这个时节,没有水稻,只有一片片蔬菜,油菜、萝卜,如果放在三十年后,或许是田园风光无限,但急于赶路的梁英,凭着司空见惯,却一心在想像着如何选择适合他的猪仔。口袋里的四十五元,是他全部的积蓄。当然不可能全部花光,何况难得唐芸也跟着来,总要买点东西让她高兴高兴。

集市里,人山人海。至于多少是真正来购物的,就如服装店里的女人那样玄妙,一切都是未知数。梁英没有直奔猪仔场,猪仔也是按重量交易的,多等会再去,如果能让猪仔多拉点屎尿,或许会轻上不少。他先寄存了板车,就是找个村里的熟人帮忙照看一下。然后与唐芸沿着布匹场,慢慢一家一家看去。还好布匹与衣服是不同的,没有所谓试穿,节省了不少时间,但货比三家,要想选择性价比高的布料,绝对比直接购衣服更难。他与唐芸甚至折回了两次,才在三家店铺扯了三片布料。他自己两套,唐芸一套。新娘出嫁时,春夏秋冬的衣服都会新备几套,但三条腿的蛤蟆虽然不多,不爱美的女人却几乎没有。在看到一块草绿色的布料时,唐芸眼里的炙热,好似放大镜上面的光点,稍有不慎就会点燃,梁英就如处在放大镜下的火柴。唐芸虽然口中说不,但心里却是万分愿意。梁英稍微坚持一下,唐芸就半推半就地应承下来。

随后的所谓逛街,就变得轻松随意。唐芸有说有笑,小鸟依人般,又好似一个小女孩样子。梁英最终又非常奢侈买了一包大白兔糖和一瓶麦芽糖,唐芸笑呵呵地称赞了一声,“嗯,很好啊!”梁英自是不知好在哪,但也憨笑了几声,两人这才往猪仔场走去。

猪仔场的环境自然不会很好,如果东一堆猪屎,西一泡猪尿,还有异常刺耳的尖叫声,没有人是会喜欢的。但梁英丝毫不受影响,他神情的专注,后来唐芸调侃他说“都没有新婚之夜那样投入。”梁英的辩解充满哲理,“老婆是自己的,永远都可以细看。猪仔是别人的,不细看会受骗啊。”虽然换来了一阵花拳绣腿的揍打,但唐芸内心深处的舒畅是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梁英一摊一摊地问价。来卖猪仔的,多数是自家母猪生产的,也有猪贩子。历来是无商不奸,猪贩子是不会说自己是,他一般也只摆上一两头猪仔,与自家生产的卖猪仔人一样,让人难以判断。当然价格也基本一致,一般会稍微高点,但在不显眼的地方会做一些手脚,最常见的是绑着猪仔的草绳,那是又粗又湿,还有中午上市前必然是多灌些食物,他们赚的除了差价,还有就是草绳钱。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无利不起早,何况做任何生意都有风险。

梁英显得好似很内行,如果唐芸没有跟来,会更加逼真。但是,业余的永远拼不过职业的,不管是猪贩子还是买猪仔的,都是经验丰富的人,他们虽然不是忽悠,但夸大其词的情况绝对有,在讨价还价方面,梁英更加不是对手。唐芸也还没有从姑娘家完全转变过来,这时还十分腼腆,与以后的泼辣是有天壤之别的。幸好,梁英不是看猪下单,而是摸着口袋还价。最终,梁英看中一头30斤左右的猪仔,毛发乌亮,声音嘹亮,嘴巴不时张开。按照他来时请教村里养猪好手的说法,那是易长肉又健康的猪仔。双方就每斤八毛和八毛二分展开了激烈的争夺,这时所谓的市场“中人”出现了,那是市场中的闲人,但有时会起关键作用。譬如,这次,他就提出一斤八毛一分的中间价,梁英与对方眼看无法获得绝对胜利,于是同意交易。一过秤,三十一斤,二十五块一毛一,实收二十四六毛块,其中五毛要给“中人”。梁英先付了五块一毛定金,然后去拿板车回来装载猪仔,再付款20元。

回去的路上,梁英难得地吹了一会口哨。他的口哨非常独特,声音悠扬,韵味十足。唐芸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却更加欣喜。由于车上载着猪仔,唐芸不得不也走起路来。梁英倒推着板车,认真伺候着猪仔,怕一不小心溜下去。唐芸与梁英并排走着,边走边凝视着梁英,那英气逼人的脸庞,挺直的身躯,都给她很大的喜悦和安全感。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三)

唐芸日常的工作,除了做饭,照顾两人的一日三餐,就是跟广大的白山庄女人一样,做点手工。她会做服装,这是一门当时相对比抽纱、钩花更上层次的手工,说白点就是工价更高一些。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当投资成本高,收益就必须会高。当时家中有缝纫机的少,学会做衣服的也变得稀有,工钱必然也会高些。就如当时的司机,那是高人一等的职业。但三十年后,当机器代替了人工,手工业变成传统工艺产业,整个社会为求一钩花工、抽纱工、刺绣工而不可得时,物以稀为贵的供需关系,似乎能说明这个问题。

农村的分家,只要父母身边还有未结婚的男丁,一般是不跟分家的孩子一起生活,三餐也是各自解决。所以,唐芸日常的家庭妇女工作并不繁重,实际上想繁杂也不可能。她一般会睡到早上六点,天还有点灰暗,但不妨碍她的动作,开门,走向走廊下的煤炉,打开煤炉下面的通风口,换煤球,洗手,淘米,动作麻利无比。如果遇到阴天,她则会打个手电筒,稍微照一下。家里虽然已通了电,但老贵的电费,让她觉得拉一下会费去好多钱。更重要的是,电也是三天两日就会停一次,不如打个手电筒划算。然后才轮到洗漱,晚上放在煤炉上的一大锅水,早已烧开,除了可以喝,还可以用来冬天洗脸刷牙。这时候,梁英也起来了,他洗漱后,喝上一大口壶水,就到地里去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国传统的农民生活,在此时的白山庄仍然延续着。

唐芸一边照料着炉上的白粥,防止沸腾溢出,期间还有用一把木勺子搅拌两次,一边打扫着家里的卫生。只有十五平方的房子,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茶几和几把凳子,以及用帘子隔开来的马桶,收拾起来完全不用花费多大功夫,实际上也是扫地,擦一下柜子、茶几。偶尔,实际上是每隔三二天,唐芸还要去市场一趟,买点白猪肉回来,可以用来榨油,有时还买点“鱼饭”(已煮熟的海鱼)、“三层肉”(有皮有瘦肉有肥肉的猪肉),用来改善生活。初一和十五两个重要的时间,唐芸是必然要上市场的。这两天早上,白山庄家家户户是要拜神,祈祷合家平安。神都是请回家里供着,白山庄基本上都是敬俸玄武大帝,供品一般有三牲,一块猪肉,一条鱼,两个鸡蛋。至于其他神明的诞辰日,也需要进行祭拜,唐芸自小跟着母亲,操心起这个是绰绰有余。祭神之后的供品,是可以吃的,这也是改善生活的来源。

约莫八点半,梁英从地里回来了,带回一些蔬菜。两个人就着可折叠的茶几兼饭桌,慢慢喝着热粥,送粥的是“杂咸”,最多的是萝卜干和咸菜。秋收之后,田里并没有空闲着,多数是种植萝卜和芥菜。新萝卜吃不了多少,就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晒,再从村里的小卖部买点粗盐,与失去水份的萝卜放在一起,用来腌制萝卜,经过几晒几压实,就成为爽口的萝卜干。用芥菜制作咸菜的道理如出一辙。在白山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腌制的萝卜干和咸菜,那是餐桌上必备的食品。

梁英的食量非常大,每天早上都要三四大碗白粥入肚。吃完早餐后,两人各奔东西。唐芸,要赶去工场,那时的做服装,多数是计件工资,做多赚多,唐芸手脚灵敏,在工友中一直是遥遥领先。梁英呢,要先去石料场看看,有没有工打。有的话,他就待在石料场,等待做工。没有的话,就继续回去田地里,其实田里也没有什么活可干的,但他就是闲不下来。

猪仔买回来后,梁英和唐芸多了一件重要的工作,就是喂猪。在农村,养一头猪的工夫,其实不比养一个小孩省事。唐芸对此早早就准备好,将家里的一口旧锅,说是旧锅也不尽然,那口薄铁锅的底已是第三次换过了,锅盖也被撞得凹凸不平。这口旧锅就成为煮猪食的专有锅具。梁英每晚从田地里回来,都会带回厚合菜,那是在每株上剥外层一两片,回来后要剁碎。同时,把去年收成的地瓜,用手刨刨成丝,还有加工水稻留下来的大米外壳,一并加水煮熟,放凉后才能提到猪舍,倒入猪槽,一天也是三餐。很多年后,当唐芸在怀念当年的猪肉味道时,才发觉纯天然绿色环保的养猪方式,所造就的猪肉,确实不是规模化养殖所能代替的。

(四)

日子就这样懒懒散散地走着。贫穷限制了想像力,更限制了活动空间。田野里的风光再迷人,也抵不过劳累的侵蚀。日常生活的甜蜜,也只是自我对比的感受。如果没有意外变化,或许唐芸以后回忆起,就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概念。

临近农历四月,唐芸感到异常劳累,有时也情绪化,腰部更有点疼痛。每晚早早就上床睡觉,但第二天早上起床却没有以往那么爽朗。在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医生看了一眼梁英,淡淡说“不用吃药,多吃营养。”唐芸后来不时想起梁英那时的傻样子,都会忍不住笑起来。梁英确实傻乎乎,居然问“吃营养?她不瘦啊。”医生摇了摇头,边笑边说,“你快当爹了。”

梁英用蹦跳回到家里,用梁英的话,那是心被电了一下那般酥麻。其实内在的喜悦,一直留存在梁英内心的深处,直到孩子的出生。但脸上的喜悦,却没有停留多久。日子还是如同平日一样继续着,只是梁英的丈母娘来多了几次。

那年的六月,天气出奇的热。梁英的稻田,却是丰收在望。一株株稻苗立在田中,虽然身材不高但壮硕,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绿色的地毯。每一株稻苗有十几根的稻秆,每根稻秆有筷子那么粗。每根稻秆上的那串稻穗上有一百三十个左右的稻粒,一粒粒的谷粒叠在一层,不留一点缝隙,像无数的杂技演员在叠罗汉,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拱着稻穗的稻叶,紧紧地包着稻秆,被包着的稻秆是白色的,没有被包住的是绿色的。每片稻叶叶边虽不是齿状,但也有些锋利。有的稻叶笔直冲天,有的却弯成一个月形。稍微有点常识的,就知这一造收成不错。

梁英是没有啥文化素养,也形容不出水稻的美,但不妨碍他对收成的看法。电台广播说,最近可能有台风。那时的病虫害是不多的,但水稻成熟时最怕台风,风一吹过,水稻倒伏,加上雨水一浸,全部发芽,损失是非常严重的。因此,当稻谷变*不久,梁英起了大早,四点不到,天还黑蒙蒙,却也繁星点点,他已开始赶到田地里。板车的打谷机,还有两个织密无缝的筐,他没有卸下来,直接拿起镰刀收割起来。田地微湿,赤脚踏入,倒是没有扎着脚。但因是黑灯瞎火的,稻叶割破了手,手掌手腕处出现不少伤口。

天渐渐破晓,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不一会儿,天色由黎明的鱼肚白色,逐渐成淡蓝色。又转眼间,天边出现了一道红霞,慢慢儿扩大了它的范围,加强了它的光亮。突然间,一道耀眼的光亮矗起,这光红得透亮,闪着金光,如同沸腾的溶液一下抛溅上去,然后像一支火箭一直向上冲。一个圆盘终于挂在蔚蓝天空中间,闪耀着耀眼的光芒。梁英无暇顾及这么美丽的景色,他挥刀如飞,只见一株株稻杆折服在他的刀下,叠成一叠叠,交叉放着,四周只剩下一个个略略突起的稻杆头。此时,他已收割了约莫两分地了。

台风来临之前,天气是闷热异常的。太阳才初升,便十分*辣,晒在肉上已有点刺痛。梁英停歇了一会,拿出来时装好的一大塑料瓶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他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这是他长期劳作的经验积累。不一会儿,他已浑身是汗,汗水在身体流淌,又带走了热量,变得凉爽起来。只是汗出多了,会容易口渴。

喝了水,梁英把打谷机从板车拿下来,把围蓬搭好,又放好打谷梯,这才又收割起水稻来。天色明亮,田里低洼处,积了一池水,一只青蛙正趴在那里,看着梁英,一点也不觉得惊恐。梁英笑了笑,心想先放过你,等闲下来就是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每年夏天的青蛙粥,是上品的享受,回味着去年的味道,仍在舌尖上打滚。

八点时,唐芸把早餐送到了田头。今天她也不去做服装了,要来帮忙收割水稻。早餐并没有改变,唐芸在家已先吃过了,梁英就着提锅一勺勺送下肚,一边看着唐芸。唐芸已拿过镰刀收割起来,相比梁英,她的动作慢了很多,却有一种自然的美,动作流畅,稻杆也叠得整整齐齐。

吃过早餐,梁英开始打谷。打谷是力气活,能否打干净又是技巧活。只见梁英将一叠稻杆举过头顶,用力往打谷梯摔去。一颗颗稻谷顿时流入打谷斗里。随着时间的流逝,稻谷交错堆叠,逐渐堆满了起来。梁英不得不先用布袋装了两袋,打谷斗才又见底。虽然早前收割了一大部分,但已收割好的稻杆却越来越少,事实上,两人收割一人打谷才能相配节奏,何况中间唐芸还起来喝水休息了几回。

日头不断中移,变得凶猛异常,晒到肉上,好似用火烤一样,十分刺痛。唐芸擦汗的频率已多过挥刀,她虽然戴着一顶竹笠,但感觉脖上的皮肤好似已与肌肉脱离了,几只蚂蚁也紧叮着她粉嫩的小腿,让她不得不不断停下来拍打。梁英在旁看了,温和地说,“你先回去吧,我把这已收割好的打掉也就回去。”唐芸边擦汗边点头,恨不得立即回到家中,享受片刻的阴凉。收拾好餐具,唐芸骑着她的嫁妆,神速地消失在梁英的视线里。

回到家里,隔壁的时钟正连续敲响了十一次。唐芸迅速洗洗了脸,又立马淘米做饭。放在炉上温着的猪食,已有些烫手了。唐芸动作麻利地凉着猪食、摘菜、洗菜、切肉。等炉上的米饭烧开了,迅速提着猪食走向不远处的猪舍,将猪食倒入猪槽。猪仔此时已长大了不少,约莫有七八十斤的样子,但食量仍然不大,一次一猪槽就够了。梁英贪图便宜,把猪槽打得太大,猪仔刚买来时够不着,还得另外找个食槽。这件事,让唐芸取笑了不止一次。

顾不得等小猪吃好,又匆匆忙忙往家时赶去,此时恰好米饭已初干。唐芸又立马炒起菜来,刚刚把饭菜摆好,梁英也回到家了,他将两筐两袋稻谷卸下来,顾不得喘口气,匆匆在井里打了一桶水,走向猪舍,小猪已吃好,正在躺在里面阴凉地方,看到梁英过来,非常高兴地哼了哼。梁英心想,这个东西,也不是很猪头猪脑嘛。把桶里的水,一勺勺泼向小猪身上,小猪迅速站起来,享受着这难得的舒爽,把头摇得左右乱摆。

给小猪冲凉后,梁英才回到家里,自己胡乱抹了一下,坐下来跟唐芸吃午餐。

吃过午餐,梁英又顶着烈日,把收割的两筐稻谷,用扁担挑起,朝着外面走去。他家有分到一块灰埕,是可以用来晒稻谷的。但面积不大,不可能一下子把稻谷挑去。到了灰埕,已有不少人在晒谷了,他打了几个招呼,在自家的灰埕上倒下稻谷,摊平,成一四方形。四边与邻居家的接壤处,留下空白,远远看上去,整个灰埕变成一个个界线分明的田字。

赤脚站在灰埕上,烫得狠。但梁英没有丝毫的胆怯,天公作美,这样的天气不晒谷,等雨天一到,就什么都泡汤了。回到家中,他坐在椅子里,喝着凉开水。很多人认为,功夫茶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东西,其实在那个年代真正能够喝得起的并不多。时间确实是有的,但腰包却不能跟上休闲的需要。他在椅子里假寝一会,又匆忙赶到灰埕,翻了一遍稻谷。下午差不多三点左右,他再翻一遍稻谷后,又赶到田里,继续收割稻谷。唐芸留在家里,她等下还要去灰埕收稻谷呢。

(五)

用了两天时间,梁英家里的稻谷终于收割好,把稻杆也打成一个一个草人,方便晒干。这两天,部分稻谷也晒干了。第三天,台风来临的迹象明显起来,天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也下起了短暂的雷阵雨,这忙坏了梁英和唐芸,刚刚晒下的稻谷,下了雨不得不重新收起来。等太阳出来后,又不甘心放着,地面稍微干了,就又去晒谷,反复几次,两人累得半死。

台风如期而至,狂风暴雨袭击而来,天阴暗得像要塌下来。雨势稍微减缓,梁英又到田地里,菜园里一片混乱,水已淹了个半满,所有的蔬菜,头部都看不见了。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大地就一片汪洋,短时间内想排水是不可能的。如果再下两天暴雨,所有的蔬菜势必全部烂掉。梁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趟入,他要趁这个时候,储备必要的蔬菜和猪食。凭着记忆,他快速地收割着他的农作物。

雨下得大,猪舍也进了水。梁英用草丛给猪舍加盖了一层,雨水渗透才没有那么厉害。台风过后,天气又渐渐晴了起来,而且更加火辣,田地里的部分猪菜被浸泡烂了,唐芸不得不每天多煮点米饭,将剩下的米饭在猪食中加点。

那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除了几次台风的影响,其他并没有值得梁英去记忆的。秋天,也如期而至,而后是冬天。春节将至,唐芸的肚子已越来越大,行动也不便起来,但没有停工放假,做服装做到年底,会有二三十块的奖金。实际上到了十二月二十日,服装厂也全面放假了,要到明年正月十五才再开工。她已跟老板说了,明年就不过去了。

这一年的春节,梁英和唐芸也没有买新衣服。他俩的结婚时购置的衣服,估计可以抵上三二年。至于尚未出生的小孩,唐芸利用她自己的技艺,已做了几件,也跟亲戚讨要了几件旧的衣服。那几件旧衣服已流通了三次。

春节过后的种种热闹气氛,都抵不上梁英和唐芸对迎接即将出生孩子的喜悦,虽然日子仍然是那样温和的过着,但是所有的期望还是越积越深。

为迎接小生命的出生,梁英和唐芸做了很多准备。年前,临近过年的时候,喂养的猪终于长膘了,是时候可以上市了。梁英选择这个时候卖猪,也是想攒点钱,为小孩的出生做好准备。一个生命的坠地,就是一段人生的开始,谁都不能决定他的未来,但可以给他一个好的开始。

在白山庄,买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梁英找到村里比较熟悉的猪肉佬,跟他说了一声,准备年前把猪买了,让他来抓去屠宰。他们村的猪肉佬有三个,说白点就是有三摊在卖猪肉,每天总的量大约就是三头猪。

猪肉佬测算了一下,决定十二月二十二夜里上门杀猪。十二月二十四,在白山庄可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那是神明上天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欢送,猪肉是少不了的供品。二十二那夜,已长成的大猪,在猪舍里坐立不安,或者是晚上的猪食更加丰富的结果。每个生命体,再怎样的迟钝,对自己的命运,都会有预见,所有归宿都是显而易见的。

上门杀猪,梁英所需要的是,煮好一大锅开水。其余的就是在旁边看着,帮忙打下手,还有最后拿回猪血和猪残料,譬如猪大肠。这些,按照白山庄的传统,是要分发给邻居和亲戚的。虽然改革开放已有多年,但农村经济仍较落后。经济越是不发达,人际关系越是奇妙,既会守望相助,也容易相互冲突。特别是源于自给自足的社会形态下,分享经济是十分鼎盛的。

春节特别是神会日过后,按照时间测算,小生命即将来临。二月初三,对于梁英和唐芸两口子来说,那是一个终生难忘的日子。或许是注定不会有轰轰烈烈的一生和成就,当时天上既没有乌云密布,也不见雷声轰鸣,更没有祥云瑞气显露。在村里破旧的产院里,梁英和唐芸及梁英的母亲早早就来了。镇里头有卫生院,医院,但他们村仍习惯于在产院里,由着接生婆接生。其实,是贫困限制了他们享受的权力。之前,唐芸也让接生婆检查过几次,说是一切顺利。在医疗条件尚没有完全普及的情况下,凭着经验,实际上就是依靠着运气。

(六)

唐芸虽然屁股大,属于老人们据说的易生养。但这也是经验,事实证明,经验有时也会错。生产过程是极端复杂的,村里的接生婆经验是丰富的,前期准备工作也是妥当的,毕竟已帮忙接生了无数个婴儿。但是,世事往往就是这样,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唐芸难产了,并伴随大出血。这是唐芸自己绝对没有想到的,她之前一直还在想,婴儿一旦出生,不管是男的女的,都会肥嘟嘟的,抱在怀里,喂着奶,朝着她笑笑,那是何等的满足。

接生婆应对经验还是有的,一看这个情况,马上让人去联系镇里的卫生院。事实上,唐芸也有幸运的事,就是村里的产房距离镇卫生院不远。镇里的医生来了一看,医院。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唐芸已变成一个血人。

梁英把还没有捂热的卖猪钱交到住院窗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远远还没有这样简单。此时的他,焦急成分,唐芸已送入了急救室,他站在外面,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心砰砰地直跳,好似快要到达喉咙,稍微再有个惊吓,就会飞出体外。梁英和唐芸的母亲更吓得六神无主,默默地站在一起,完全没有唠叨的意愿,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梁英和唐芸的父亲两人站在角落里,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着,两个半百老头,此刻就如两个迷失了方向的孩童,那样孤立无助。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梁英从来没有感觉时间会这样长,好似有一辈子那样。他恨不得现在有一个医生出来,可以冲上去问个结果。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急救室的门才打开了,梁英犹如一头猎豹,急速向医生奔去。“医生,我老婆怎样了?”医生抬头看看了梁英,淡淡地说“抢救过来了,母女平安。但问题都非常严重,要住院继续观察治疗。”梁英的一颗心顿时从半空中坠回胸中,一口气也长长吐了出来。他的父母和岳父岳母,也犹如打了强心针般,身材突然高出不少。

夜很静,风好冷。看看病床上的唐芸那苍白的面孔,梁英的心如刀搅一般。他轻轻抚摸着唐芸的头,把头深深地伏在了唐芸的头边。他刚刚去看了一会女儿,这个刚刚踏入人世间的婴儿,此刻也打着点滴,那边由他母亲守着。母女两个暂时还不能处在同一病房。

有时生命会顽强得不可想像,就如生命也脆弱得难以形容。唐芸一天天好了起来,他们的女儿,也随同放在她的身边,终于可以享有母乳的喂养。梁英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但内心却沉重如灌了铅。手里那些交费单,如同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让他难以入睡。

卖猪钱是没了,但缺口依然不小。他及他的父母,并不富有,结婚时还欠下一笔债务,那是凭着信用从亲朋好友借来的,短时间内是没有办法还清的。何况,他的三弟,也快面临着婚娶。他的岳父家,唐芸出嫁时又倒贴了一笔钱,去年他的大舅子也结婚了,现在的屁股下也有债务。

前几天,他回家一趟,专门就是去筹钱的。他的几个朋友二话不说,都拿出了一些钱,但与缺口还有差距。他破天荒地买了一包烟,自己一下子抽掉了半包,然后啰嗦地打开家中柜子里的抽屉,里面有个唐芸的收藏盒。凝视着那些唐芸嫁过来的嫁妆,他拿起了那条金项链和那枚金戒指,轻轻地抚摸着,眼角去落下了一滴滴泪花。

换回了钱,梁英现在只盼望唐芸母女可以早日出院,否则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小芸,你身子才好些,得多吃一点补补才是。”一双筷子,夹着焖炖好的一块鸡肉放到了唐芸的碗中。看着碗中的那方透着浓浓香气的肉块,唐芸心里边既暖又烫,双眼不禁有些发涩。她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家里的情况怎样,她又怎么不清楚,这个壮硕的男人,才十多天就瘦了一大圈,笑着婉拒道:“英哥,我已经饱了,吃不下了,你吃吧。”

晚饭过后,两个人,就在病房里边,嘴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谈笑着,虽是初春,天气依旧寒凉。但今天下午医生的一番话,让梁英感到非常振奋,唐芸和女儿明天可以出院了。墙壁上那橙*色的灯光,也仿佛透着一股暖人心脾的热力,让梁英的身心都觉得那样的温暖与舒畅。

回到了家里,唐芸得知变卖了金项链和金戒指,心头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她始终是个聪慧的女人,梁英也表示了,当赚到钱,会第一时间给她重新配上更好看的金项链和金戒指。梁英还举例说,她嫁过来的自行车,也会坏掉的一天,到时也必然是重新买一辆。唐芸淡淡地笑了笑,应着说“没有关系啦,东西没了可以再买回来,命没了就是没了,不可能重来。”女儿的一声啼哭,让所有一切回归了平静,虽然唐芸心中的那个预感仍弥漫不散。

在即将进入九十年代的那年四月,梁英和唐芸经过商量,决定把女儿取名梁一。其实,就他们的文化知识,也取不出更好的名字。在白山庄,有个例俗,就是小一辈的,不能取跟内外亲戚前辈同音的名,这样的话能够用的名字就不多。梁一虽然没有多大特殊性,但胜在可用,易记。同月,梁英通过预支了工钱,又从集市买回一头猪仔。唐芸在家坐足了四十天的月子,又能帮忙干活,梁英的母亲也时不时会来帮帮手,生活倒是没有多大变化。或者,有所变化也是在日常生活中以不可见的状态发生着。譬如,梁英肉食的次数减少了,明显看得出瘦长起来。

(七)

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当你赚钱赚得顺利时,会出现钱咬手,想甩掉也甩不去。当你贫穷时,各种不幸会接踵而至,让你愁上加愁,犹如屋漏偏遇下雨天,更不幸的还是冬天,那个冻啊,让人难以承受。

梁英当然还不至于此,但也碰到了一件不好的事。他干活的那个石料场倒闭了。石料场是用最土的方法来开山炸石,在石头钻个孔,然后把火药填进去,再点燃让石头炸开,俗称放炮。这种情况最不可控的是,火药能否点燃,点燃后石头的扩散范围,都存在风险。这一次,有个工人去点燃炸药,但好久都没响。这种情况,以往一般会等上一个小时,确认完全没能点燃才重新再点火。实际上导火索燃完的时间也不过十五分钟,每次在场的人都可以从容不迫地躲好,聚在一起抽烟谈笑,炸开后也只需等上十几分钟,就可以干活了。但是,这次需要的石料较急,等了半小时多,就有个工人,从躲身处走出来,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朝着那块大石头慢慢走去,用着曲线前进的方式。但不幸的是,他才朝着半山腰走了不够十米,一声巨响传过来,他立马掉头向旁边闪去,准备找个掩体保护好自己。他的想法无疑是十分正确的,但他突然听到同伙在喊着什么,在轰隆隆的响声中,又忽然觉得有片乌云飞来,然后呯的一声,他就永远没有了知觉。

梁英也在场,但他不是石料场的工人,所以没有上山,但是亲眼看到了一团不成人形的肉块,在一旁吐个不停。随后几天,那团红肉,一起在眼前晃动,让他对肉食恐惧起来。因死了人,石料场被查封了,老板也被抓了起来。梁英一时变成纯农民,生活就更拮据起来了。

为了改善生活,梁英只得另找生财之道。不过,他除了力气,并没有多少可以出卖的。那个年头,有力气的不是稀罕的能力,力气比他还大的人大把。他并没有其他技能,传统的补锅、修鞋等等,他是一概不懂的。做点小生意吧,他又没有本钱。唐芸倒是可以继续去做服装,但是小孩还小,走不开。

梁英现在觉得自己有了魔障,整天想着怎样赚钱,更想着如何省钱。人一旦穷了,就会更加计较。那天,唐芸在喝汤时,手一滑,手里的那根汤匙从空中向地下坠落,哐当一声,断成几块。如果平时打破一根汤匙,梁英可能一笑而过,但在这种关键时期,那根汤匙在他看来就是钱,他嘟囔了一声,含糊不清,脸色变得有点灰暗。唐芸笑着说,“现在的瓷器,太酥脆了,一点都不耐摔。”梁英没有应答,他倒了一碗汤,咕噜咕噜地喝下去,然后起身收拾起碎瓷来。唐芸默默地继续吃着饭。

夜深人静。梁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旁边的唐芸、梁一都已熟睡过去,小家伙不太老实,大约三四个小时要醒来一次,食量也渐渐大起来。唐芸的个性,外柔内刚。他也知道今天的举动,伤害了她。

要想收获,就必须付出代价。梁英加入了外出打工一族,其实也不算完全的外出。他们隔壁村,有一支运输队,专门帮人从事运输重货,包括钢铁、石头等等,在人力资源不太值钱的情况下,就可以有随车人员当搬运工。那时的道路条件,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好的公路就如坐过山车,差的呢,随车人员的作用就更加重要起来,起码可以在后面帮忙推车,陷入泥泞不堪的坑内,半个小时能够重新再动一动就要谢天谢地。

这些车队往返于周边地区,远的有七八百公里,五六天来回,近的也有一两百公里,三二天来回。这个过程是住宿全包,住一般是随处吃,数量还不错。住呢,车上就是最好的移动床,田园风光,小城边的昏暗灯光,想像中的摩天大楼,也曾有过一些光影。老板在计算工钱时,因为拿到手的是纯收入,所以数额不多,尽管这样的工作是又累又枯燥,当颠簸了二三十个小时,震得连说笑的欲望都没有后,把货物卸下来,再装上其他货物,又再颠簸了二三十个小时回来,这也是梁英能够找到这份工作的原因。

实际上,是没有人能干得长。但再苦的药,只要有适合的蜜糖搅拌,都能让人吞得下去。而为梁英调制出来的特殊蜜糖,其名字就叫做生存。为了获得维持生活的金钱,去守护自己所重视、所必须守护的东西,梁英能够承担的付出和牺牲,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人在危急的时候,只要有一只手伸过来,哪怕是只狰狞的魔*之手,都会毫不犹豫地握住,至于之后是否后悔,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尽管工钱不多,但是相当于没有收入的状况,那是天壤之别。不过,梁英长期外出,唐芸不得不更加劳累,既要照顾梁一,也要照顾家里的那头小猪,还要照料田地里的庄稼。还好庄稼的事,梁英的父亲也时不时帮下忙,家里的活梁英母亲也天天来帮忙收拾,唐芸也不算太累,只是有点不习惯,不习惯了梁英没在身边。

温柔乡是英雄冢,梁英却没有这个觉悟。他每次都是匆匆回来,又匆匆出门,连梁一都觉得他好陌生,几乎不让他抱,一上手就哭,弄得梁英好郁闷。只是形势比人强,聪明人就要在适当的时候,做着适当的事情,否则就会害人害己。据货车司机说,梁英是从事跟车时间最长的一个,能够在一个坐立不安的环境中,长时间适应,确实来之不易。

人生是一段岁月,如果没有波折,必然是简单得不可回忆,却也容易日复一日地流逝。转眼间,又到了年底,一切的事情都如往常那样,只有唐芸的肚子又渐渐大了起来。这次的小猪还没有成长到可以卖到市场了,整个春节,为已变成大猪的忙活还在继续,对待宿命毫无觉悟的猪,正快乐地成长着。梁一倒是学会了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路了,成天跌跌撞撞。梁英这次待的时间长了些,梁一也就跟他亲了起来,照顾梁一的重任也就落在他身上。

本来按照计划生育*策,唐芸是没能这么快怀上第二胎的,但因为第一胎是女孩,她迫切想生个男孩,也就没有避孕。在白山庄,生男生女一个样的口号,一直只挂在墙上,绝对没有落入到人们心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观念的改变绝非一朝一夕的事,在这个仍然封闭的村庄里,没有生个带把的就不意味着生育的结束。

因为要生第二胎,梁英一家又不得不节省着,上次吓破胆的经历,让他医院的打算。春节过后的二月,猪终于出卖了,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存款。春节所有开支已开支了,二月的开支便锐减起来。这也是梁英与唐芸开心的地方。到了三月,梁英决定辞去跟车的工作,这也是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年终有不多的奖金,开春又有少量的开门红,但细数怕算盘,积少成多,梁英自觉非常满足。他原来帮工的那个石场,经过一年来的整改,又重新开业了,虽然阴影并没有在他心中消除,但相比跟车的生活,特别是可以待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小,这种感觉让他舒服得如同吃了六月的冰棒——透心凉。虽然他已很久没有吃过冰棒了,但不能阻止他的想像。

(八)

梁英和唐芸的脑海里,一直想第二胎生个男孩,一女一男,虽然还违反计划生育*策,但起码不是太严重,在入户口时会被作出一定的处罚,也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只是世上的事,往往是事与愿违,再美好的想像,也只能服从于事实。医院里,唐芸顺产下一名女婴。没有了对生命危险的紧张,特别因为是第二胎又是女孩,对这个生命的到来,大家都提不起很大的精神头,包括唐芸的母亲,照料起来都是马马虎虎。甚至,她与梁英的母亲还在商量,是否要把这个女婴赶快送人,可以避过风头。

把女儿送人,唐芸自是不愿意。实际上,如非万不得已,谁都不想把女儿送人。但是,除非不想再生一个男孩,选择结扎,否则在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情况下,送人是唯一的选择。梁英也默认了这个选择,但要送给谁,什么时候送,也不是容易决择的。唐芸在没得选择的情况下,也不得不同意了这个决定,但要求必须送给亲戚。

有了这个方向,就可用排除法进行选择。不过,想送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许多亲戚就不想要,养多一个小孩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家里已有女孩的,更是纷纷拒绝。经过反复的谋划和商谈,唐芸的表哥同意收养这个丫头。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已近十岁,小的也有六七岁,老婆也已结扎了,反而一直想有个女儿。这样就一拍两合,双方决定小丫头满月后就送过去。唐芸表哥经济还不错,也不需要梁英提供什么保障。

世上没有不透墙的风。那时的计划生育*策是比较严厉的,唐芸回到家才第五天,村里的妇女主任,急匆匆跑过来。她是梁英的堂婶,在家族里是比较有权威的。那个年代,有文化的妇女,在农村基本上是吃香的。她敲门后,急促地说,唐芸,快点离开,镇里来人了,要抓你去结扎。梁英和唐芸一听,脸色苍白起来。如果唐芸被抓走,再想生个男孩就是一个空想。

两人二话不说,迅速收拾几件衣服,把孩子抱起,也顾不得孩子还在月内,把门一反锁,就朝着唐芸娘家赶去。其实,唐芸娘家也不够安全,但婴儿太小,其他地方是不可能去的。大女儿暂时也寄在娘家,这样照顾起来也可以一举两得。到了唐芸娘家,她母亲虽然有点诧异,但见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很快就明白过来。

唐芸安定在娘家,其实内心不够安稳的。虽然娘家所在的村与白山庄不属于同一镇,但跨区域抓人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她在娘家,基本上是大门不出。有外人来就藏在房里,时刻盯住小孩,避免有哭声。夜里,一有风吹草动,犹如惊弓之鸟,久久不能安眠。记得有一次,镇里来村里抓计划生育,十几个人声势浩大,朝着这边赶来。唐芸母亲三步并做二步走,神色慌张地说,来了。唐芸立马朝着阁楼冲去,阁楼有道门通往天台,天台边放了一张梯子,就是方便逃跑。

唐芸在阁楼上猫着,等待时机。时间太早,逃跑的线路容易被发现。时间太晚,逃跑的机会就没有了。那帮队伍越来越近,好似瞬间就要冲到。唐芸的心扑通扑通地加速跳着,她突然觉得腿酸软无力,随着脚步声的逼近,连站着都觉得费力。天台近在眼前,却又像是远方。在她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惊恐,比她上次难产时还更严重。她费尽力气,才挪动了一步。不过挪开了步子,就顺畅起来了。人都是这样,开头会觉得很难,但当真正开始了,会发觉事情其实也就那样。她趴在天台的隐蔽处,恨不得身子立即变小点,方便藏身。看着不远处的人马,心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跟刚才的情形还是有所不同的,想像中的危险与面临着的危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她正想抢夺时机,从梯子上往下溜。忽然,那队人马来了一个九十度角的转弯,朝着前头的厝落走去。唐芸手腿一软,坐落在地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这才依稀记得,她母亲说过,前头的有一户也是十几天前生了二胎,也是二个女孩。正当唐芸松口气时,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声,犹如晴空霹雳传了过来,清晰得像是静夜的呼喊声。她的二女儿这时刚好醒了,立马啼哭起来。唐芸的脸色骤然无比苍白。她耳朵里,也立马察觉前头的队伍,有了短暂的停顿。

唐芸的娘,此时也手忙脚乱。她马上抱起外孙女,随手拿了一块糖果,放在小孙女的嘴边。前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却是那户人家的男人,操着一把锄头,正叫嚷着要与计生队拼命。嘎然而止的啼哭声,让空气中的对抗硝烟弥漫。那队人马顾不得其他,集中精力防止被锄头打中。唐芸迅速溜下阁楼,掀起衣服,喂起孩子。

外面的对抗,没有持续多久,他老婆就被计生队抓走了。但唐芸的心却自此更加紧张起来,担心那些人定下心来,会发觉什么不对,又上门来查看。梁英在家也不好过。他堂婶做了工作,镇里的人有来查看过,发觉家里没人在,也就放松了。幸好那时没有什么联网,他的二女儿出生没有登记在册,只要没有人去举报,暂时应该是没有问题。但他仍小心翼翼,天没亮就外出,天黑了才回来。耳朵时刻警醒着,时刻准备着。

(九)

等待的时间如蜗牛爬行,何况还时刻紧张着。到了满月这一天,梁英和唐芸偷偷回到家里,稍微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就把二女儿送到了表哥家里,此时才完全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十多天,梁英把唐芸和梁一接回了家。镇里也有来了解情况,在梁英堂婶的帮助下,终于证明没有生育二胎的现实。从集市里再次买回一头猪仔,又恢复到以往的生活状态。猪仔逐渐长大,成为家庭发展壮大的希望。

时间就这样,又一天一天过去,平淡得让唐芸都不觉得时间的流逝。有明显改变的是,由于生活的改善,梁英又渐渐健硕起来,壮得像一头牛。但他跟车期间所积成的胃肠不好,也时有反复发生。

在此期间,发生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梁英的大哥梁华,出了事。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梁华与李准的田地相邻,中间只隔着一条田梗,平时见面都是笑呵呵,两人都抽烟,有时还相互敬烟。李姓在白山庄是小姓,人口更少,在白山庄处于弱势位置。李准在自家田地里挖了一个大鱼塘,放养起鱼来,并搭建了一个草棚,圈养着几十只鸭子。

梁华田地里种有几厢青菜。七月的一天,梁华到田地里,突然发现几厢青菜都变成残花败柳,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他脸色顿时如暴雨天来临,灰暗像是被墨水洗刷过一样,站在田头不由破口大骂起来,之如全家死绝、一世人生无男孩之类的话。李准也在,他越听越是气愤。

世上的事,往往最怕没有沟通,一个小小苗头会引发无数的联想,进而发生不可想像的严重后果。梁华田地的青菜确实是被李准养的鸭子吃了,他的鸭子平时圈养得好好的,是过不去梁华的田地的。但事情就是这样,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再严密的围蔽,也会有空隙可钻。就这样,几十只鸭子汹涌而至,梁华田地的青菜没被吃光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真相不难大白,只是缺乏证据的支撑。如果梁华没有破口大骂,或者没有骂到李准的痛处,事情可以妥善解决。他已生了三胎,都是女孩,而且老婆也已结扎了,指望再生个男孩是不可能的事,本来家族在村里就弱势,再没有男孩的壮势,更加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因为家族的势弱,李准在村里一直是受欺负的,对梁姓家族的积怨已深。此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也对梁华大骂起来。种种离奇故事,在相骂中得到演绎,鸡皮蒜毛的小事,很多被提升到伤天害理的恶事,已经淡出视线的陈年旧事,也从旮旯里翻出来,堆积成无恶不作的形象。而且,更重要的是,专往痛处下手,恨不得在别人伤口上撒把盐。甚至把已结疤的伤口重新撕开,再不断滴入盐水。

农村的相骂,是越骂越激动,越骂越兴奋,越骂越大声。如果最终没有动手,那是劝架的人来得及时和有力。不幸,当时周边田地里虽然有其他人,但能够直接来劝架的没有。当梁华再次骂李准断子绝孙,死后必然孤苦伶仃。李准忍无可忍,操起一根竹棒,气势汹汹地向梁华冲来。

梁华记得有一次,他在村里踢了一条狗一脚,然后那条狗拼命追着他,想咬他,他在前面奔跑,狗在后面追赶。狗越来越近,喷出的热气都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在危险中,他看到了前面有一根放在墙边的木棍,提速上前,操起了木棍,往后一抡,狗哀叫一声,急速掉头就走。这是一个宝贵的经验。于是,梁华也迅速操起手边的一把锄头。

李准借着冲势,竹棒迎头而打。如果这个打准了,梁华当场估计会挂了。梁华后发制人,用锄头拦住了竹棒。在白山庄,竹棒是拳头大小的,韧性很好,力度也大。但锄头的力度更大,如果不都是长期劳作,两人的虎口必然会受不了。就这样一来一往,十几个回合过去。两人的打架,丝毫没有美感可言,没有西门吹雪的落花吹雪般的美,也没有七伤拳一往无前的霸气。

两人一来一往,打斗了十几个回合,棒来锄挡,锄顶棒接。但是,在田地里的打斗,不比平地上,除了要观察对方的攻势,还必须时刻留意地上的状况。我们日常生活中,往往是细节决定成败。这次打斗,就是一个细节决定了结果。当梁华再次朝着李准一锄横扫过去,李准迅速举起竹棒,准备一棒打掉锄头。只是,地上的一个凸起,让他踉跄了一下。这一踉跄,竹棒立时跟不上,梁华的锄头好死不死砸在他的脑门上。

李准顿时扑倒在地上,梁华手中的锄头也在茫然中从手中跌落,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好似骤然被抽空了力气,也软软倒在地上。一愣之后,他又迅速爬了起来,伸手在李准的鼻子探了一探,没有气息。突然,李准的口里,流出了一股乌黑的血。他立即翻了翻李准的眼帘,发现瞳孔已放大。他迅速站立起来,掉头向家中跑去。家里没有人在,他急急忙忙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拿了一点钱,就跑出家门,连大门都忘记锁上。

李准被证实死亡。这下如捅了马蜂窝,李姓家族的积怨被引爆起来,他们虽然势弱,但不等于没有怨气,只是缺乏明显的导火线。他们迅速纠集一大班同姓的宗亲,气势汹汹向梁华家中冲来。梁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集合了一大批亲戚族人。两班人马在梁华家的巷口对峙,混战一触即发。因为发生了人命案,白山庄所在的派出所早有预感,早早调派人力和白山庄的村干部,在现场驻守,用人墙阻隔着对峙的双方。最后,两个宗族的老人也出面,双方坐了下来,进行了谈判协商。真相不难查明,但一切的前因后果,只能在赔偿上有了一定的妥协。至于凶手的追捕,自然是公安机关的责任。

(十)

巨额的赔偿,成为梁家的巨大压力。梁英也明显感受得到,他把两年多来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帮助他嫂子把窟窿填上。除此之外,没有了劳力,田地里的活,他也要帮忙干些。他们虽然是兄弟,但原来分家时田地是不在一起的,所花费在路上往返不同田地的时间,确实耗费了不少。遇到这样的大事,唐芸也无话可说,虽然她内心深处有些不愿意。在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一贫如洗与她如影相随。唐芸后来每每想起这段时间的点滴,都不由自主流下眼泪。所谓贫穷,就是想像不到的窘迫,每一次花钱前,都要仔细盘算。

记得有一次,已会满地跑的梁一,受不了雪棒叫卖声的诱惑,缠着她要买。刚刚进入九十年代,在白山庄,成天都充满着各种吆喝声、叫卖声,清晨的卖豆腐吆喝,早上买上一大块豆腐,切成四小块,每人一块,用个碟子放着,再撒点酱油,就是早餐的美味佳肴。随后的补鞋补锅,卖麦生糖、雪棒……此起彼伏,往往引诱着孩童的口水横流。

雪棒只要一毛一根,但唐芸细算了一下,觉得这是不必要的零食,也就丝毫不理梁一嗲声嗲气的叫唤“娘,我要雪棒,我要雪棒。”梁一之前吃过一次,一直为冰爽的甜味所吸引。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当你在书本中学得再多,但只要没有亲身经历过,都不可能有那样深深的感受和渴望。何况梁一这样的小不点。唐芸不理睬,梁一于是大哭起来,越哭越大声。唐芸听得心烦,她本想拖延一下,卖雪棒的人是流动的,一条巷一条巷过,只要没有了吆喝声,就不会引发梁一的纠缠。但好死不死,邻居恰好有人在买,卖雪棒的叫卖声就一直在耳边盘旋。

梁英在里屋听得非常烦躁,掏出一毛钱,递给了梁一,让她自己去买。望着梁一转哭为笑的表情,梁英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本来有喝酒的习惯,现在也戒掉了,这也是一笔开支。他与唐芸本来想近期再生一个,也只能暂时搁置。或许,不远处的猪舍里,那只日渐长大的小猪,才能寄托着他们新的希望。

梁华逃走后的第二年春天,那是一个梅雨季节,梁英在插好秧后,回到家中,用手拔掉了吸附在腿上的水蛭,坐在一把竹椅上,仔细盘算着家产,他准备近期买回两头小猪。他大哥家的一处山坡地,没能去种,他嫂子已明确直接给他去种了。前几天,他翻了地,已种上了番薯,有了扩大猪只饲养的可能。

唐芸此时心情也好了不少,去年底刚刚卖掉的大猪,让经济有了很大好转。早上,在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她得知又怀上了。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梁英,梁英也乐得合不上嘴巴,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他单纯实在的内心深处,一丝点的好事,都是天大的喜事。也只有这样的心态,才是最正常的心态,支撑着他的前进和努力。

在唐芸怀上第三胎的这一年,除了期待,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这样的家,也确实经不起什么大事。梁华是一去渺无音讯,也渐渐淡忘在人们的视线里,或许只有梁英的父母和梁华的老婆儿女,会一直念念不忘。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记载的大事,就是这年的夏天,梁英转行了,他跟着原来认识的石场老板,学起了打石条的手工,虽然学徒工的工钱不高,但随着手艺的熟悉,会比当搬运工好赚得多,而且不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果不是与石场的老板混成了朋友,他还不想接收梁英,当打工的人供大于需时,劳力是最不值钱的。

只不过,石场与家有一定的距离,早出晚归是免不了的。他还要照料那几块田地,有时就必须四五点就起来,去田里把一天的活先干完,才急匆匆赶到石场。在白山庄,夏天是多雨的季节,一下起暴雨,雨点打在脸上都隐隐作痛。梁英自是没有办法因雨而歇。

生活虽然艰辛,但快乐着,梁英打从心里感觉辛苦的愉悦,他也学会了唱上一两首流行歌曲,哼得还有滋有味,唐芸每每都笑他是穷乐。当时的白山庄,电视是不普及的。梁英家自然是没有的,但村里时不时会放映录相,他也会早早地背着梁一,父女两人站在旷场里,看上一两部电影,享受着难得的娱乐生活。

猪舍里的两头小猪跟唐芸的肚子一样,日益膨胀起来。梁英每每看到这个,都开怀大笑。临近年末,虽然大猪还可以再养,但梁英决定还是先出卖,唐芸已接近临产,照顾不了那大食量的大猪了。

(十一)

大年二十八,梁英的第三个小孩终于哇哇坠地,这次还是万幸的顺产。但梁英和唐芸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第三个小孩又是个女孩。两人对着这个婴儿,梁英差点把头发揪光,人生中又碰到了新的难题。

回到家中,梁一看到妹妹,高兴得忘乎所以。白山庄那时是没有幼儿园的,梁一的最大乐趣就是可以自己随便玩,但没有伴的枯燥也显而易见,现在有个小不点可以陪着玩,确实十分高兴,成天缠着她妹妹,问这问那,把唐芸更愁得心烦。

过了十多天,镇里的计生办来人了。他们是来了解情况,梁英的堂婶陪着。据后来梁英堂婶透露,这次是有人去举报,说唐芸已生了三胎了。梁英一猜就知道是李准那边的人去举报的,结下的深仇大恨,绝对不会因时间的流逝就消失,明着不能有行动,毕竟已算解决了,但暗地里的算计却是免不了的。

因为确实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唐芸已生了三胎,但二胎也符合结扎的条件。不过在梁英堂婶的争取下,梁英承诺等过了六个月,孩子不需要再喂母乳了,就带唐芸过去做结扎。镇里计生办的人勉强同意,其实现在抓唐芸去结扎也不现实,白山庄的民风十分彪悍,没能站得住理,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只不过,已纳入了视线的唐芸,已被登记上册。

梁英和唐芸的所有快乐,在三女儿出生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春节期间的种种活动,也只是应付着。本来春节过后准备再养两头小猪的打算,也没有落实。

计生办的人走后,唐芸老是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时刻在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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