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那一片黑暗。啊,是的,我最初以为世界就该是那个样子的,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没有景象,没有声音,没有味道,什么都没有。我那个时候还不会计算时间,或者说并不知道人间计算时间的规则,所以现在也不记得那该有过了多久了,只记得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在那一片黑暗中都只有我一个存在——那时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是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刀中的一丝*魄。第一次发现了一点不一样,是因为一个少年。那一天我正在——我怎么知道我正在干什么呢?我这么这么久以来都是什么都没有见过,从来都,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明明就是一个无知的婴儿;而我甚至不会啼哭,不会说话,不会听,因为我从来没有试过。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对着黑暗发呆,也没有任何事可想,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那一天我正在发呆。我正在对着黑暗发呆,突然听见了声音。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声音,不管是人的声音,还是刀的声音。我从来都不知道说话,所以在此之前,我也从来都没有听见过自己的声音。重复一遍,那是我听见的第一个声音,是一个男孩子——还是那个道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在能够明晰了大人和孩子,男和女的区别之后。“我要成为全世界最强的人!”大概就是这么一句吧,原文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但中心主旨就是这样的。那声音很小,很细,很闷,像隔着一层土。是的,它就是隔着一层土传来的,那是外面的声音,在土里的是我。我那时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唯一清晰了的大概就是,这世界不是这样的。有隔着土传来的声音,说明有土,有声音,有让声音所存在的那一个地方。声音说全世界,说人,说明有一个世界,有人。“我,要成为,世界,最强,人。”我学着他的一字一句,这样说。我从没有开过口,却似乎什么都知道,怎么讲话,怎么听懂别人的话。所以,这也是我第一次开始具有想象力了。我开始想象,这闷墙的对面是什么东西,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和这里一样黑吗?或者和这里不一样黑?或者不黑?这样的想象力看起来是够匮乏的了,毕竟我可什么都没见过。在当时,是我的一个极大的飞跃。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吧。我的想象力当然是止步不前,因为又再也没有声音或者其他的任何东西了,我日复一日地想着那个声音,对面,一样黑,不一样黑,黑,不黑。只是瞎想,当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终于得以见到这个世界的一个角角落,也是很久之后。这一个久,比上一个久要稍微不久一点——可不要发笑,我对时间的概念,有且仅有这样的了。依我现在的回忆,约摸是半年一年的样子吧。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发生的了,我的黑和对面那个声音所在突然之间就连成了一体。中间的隔阂是被打破了,是一点一点地,但第一束光从那阻绝的裂缝散射进来开始,我的黑便消失了,变成了白,纯纯粹粹的白。那是一个男人,在挖土,将我从土里挖了出来。那个男人戴着无框的两个圆玻璃片,眼睛眯成一道线。我的眼睛是没有任何物理成分的,没有因为在黑暗中待了太久而无法直视光亮一说,因此我在第一刻就见着他的脸,也这样仔仔细细地一直端详下去,端详出他搭在背上一根细而黑的长辫,端详出他着了一身白色而朴素的长袍。“一百年了呢,终于一百年了呢……你还在这里啊,所幸这样一个小村子是没有盗墓贼的呢。”他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我记得的。“和道一文字。”那男人的声音是平稳而低沉的,听着令人心安的。我见着他双手伸进了这片土,小心翼翼地从中捧出了一个什么了——刀,太刀。我当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却是我一生都在打交道的对象,也是我自己。他轻轻拍掉了附在上面的一层薄薄的土,眼睛里是极软的光,同整一片的白色的天地相似。他便是耕四郎,是我后来才晓得的。那时我怎能料到他会是一个剑豪呢?他看起来和他的目光是一样的温柔,全不同于他的女儿或后来的徒弟,他们两人光是在眉宇间就显露着骇人的戾气。他带着那把刀,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我跟了上去。我从前是没有走过路、迈过步子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人这么做过,也不知道学,如果按我一直以来的人形来算,我在墓里的时候,该是一直一直坐着或者躺着的。我是学着他的动作,也很快会了,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我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和他的差不多模样,一件灰*色的长衫,一身米白色的长褂。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极其新奇的。比如一道由绿树和着的泥坡,低低矮矮的土屋;和耕四郎相似模样的人走路、交谈,在树荫下,田地里,还有更小个儿的,在跑,在笑;连着泛白的蓝天也让我死死盯着瞧。是这时我才发现了,我和他们,周围所有所有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他走在小道上,碰上了哪个人,互相都会打招呼;有的年轻的男孩子,会见到他便远远地跑过来,笑眯眯地向他汇报着什么训练成果。但他们没一个人会同我讲一句话,没一个人会匆匆经过时在我身边稍作停留。他们看不见我,是的,他们没一个人能看得见我。他的目的地是在村子的最边缘,后来我得知的是他的道场。我到的那天,外头没有一个人在。午后的暖风看起来应该是很舒服的,因为耕四郎就这样坐在了玄关上,靠在了门柱上,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摘下眼镜合上眼皮,许久没有说话。但我却感觉不到。我其实是站在一个较远的地方了,那棵道场外中央的大树底下,这样看着他,一直一直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想,因为我什么也不会想。他坐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因为站着也不会使我疲累。他是睡着了,打了个盹儿。他没有自己醒过来,是在天空的颜色变化了,周围的一切都黑了下来,而从道场能望到刚才的小道两侧的屋子都点起了白,这个时候,才有人推开了道场的大门。我抬头去看,那是一个同耕四郎样貌不一样的,一个女人。她穿了一身淡*色的和服,留着墨色的短头发,怀里抱着一块粗布裹着的不知什么。她惊讶地看了一眼睡在道场门口的耕四郎,又瞥见了他手中的长刀,叹了口气。她从玄关而下,又回头来坐在了他的身侧凝视着他,眼睛里的光同他捧着那把刀时的一样轻柔。“四郎。”她开口,极小声,甚至于只是做做口型,男人的眼睛还是猛地一下睁开,闪出同我所见到的全不一样的锐利的光,吓到了我,却没有吓到那个女人——她该已经习惯了。我后来知道,这是身为一个剑士的警惕,他后来的徒弟从他身上完完全全地学到了这一点。耕四郎抬起眼睛看看四周,方发现已经是夜晚了,倒也不显得惊讶。转头去看女人,神情又柔和了下来。“啊,古依娜。”他伸出手来,去拨开她怀里的那块布。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去,到了耕四郎的身后,定睛看。那是一个不小的孩子,睡得正香,长长的眼睫毛随着呼吸轻轻翕动着;皮肤像我见到的天地一样白皙,发色像此刻我头顶上的空一样墨蓝。她的五官同那女人一样美,同耕四郎的一样柔,却有着两人面目上都看不到的英气,这在她的睡梦中也没法掩盖。“她可不愿意让你这样抱的吧?”男人轻抚了孩子的颊,抬起头笑眯眯地问。“那是,可不都是你的过错。”女人轻声埋怨道,眼睛里却是不变的温柔。“天天想着锻炼变强,今天手里还握着竹刀,就在道场里头累得睡着了。她可长得快啊,道场里同龄的男孩子都没有她个儿高呢。幸好她还没养成你那有人接近就立即清醒的习惯呢,趁我还抱得动她——”“我并没有要求她这样做的。”耕四郎看了好久,又垂下头叹了口气。“我是想让这孩子继承道场的,如果她不是个女孩儿……”他的声音如一线平,又低沉。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怒哀乐,但彼时他大概不会是有着什么愉悦的感情的。那女人愣了一会儿,又轻笑出声。“那有什么关系,”她低头去看那个婴儿,歪歪脑袋,碎发从她的耳后垂下来。“你会变强的,对不对,古依娜?”“你可真矛盾,一会儿又怪罪我使她去练剑了,一会儿又盼着她变强了。”耕四郎说。“哪里有?变强是她自己的愿望,我盼的,不过是她能实现自己的愿望罢了。”女人回答说,还是在看着那沉睡的孩子。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移至了耕四郎手边的那把长刀。“就是它吗?”耕四郎没说话,握着刀柄,站起身来。他走到道场外的中间,一手抽出了刀,从身侧抡一轮,穿过空气绕到身前又骤然停住,划破夜风的声音才姗姗来迟。这是我第一次见那刀出鞘。它的刀刃还是如刀鞘一样普通,没有任何的纹路,在皎洁的月光底下,平得泛白。“和道一文字。”那是我,我立即知道了,就是在见得刀刃出鞘的一刻。我不知其他的刀在初生时会不会有我这样的疑惑,会不会同我一样弄不懂自己,但我那时知道了,我就是那一把长刀,我的名唤和道一文字。“今年古依娜的生日,就将它传给她吧。”耕四郎放低了那刀,垂下头去细细端详。抬起眼,碰上了女人疑问的目光,又苦笑道:“她是一位女性,是我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我何尝不想她成为一代剑豪呢?她前进的道路必定是孤独而艰辛的,只愿这刀能助她一臂之力。”他将刀收回了鞘中,两人沉默了良久,直到女人发话。“那也等她的生日,再说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进来吃吧。也得叫醒她了。”耕四郎没有再说其他,伸手接过那蜷缩着睡着的孩子抱在怀中,同那把长刀一并。他起身从大门朝道场里头走去,女人跟在身后,拉上了门。我仍站在那玄关处,好久没有从已经紧闭的门上移开目光。这便是我所记得的全部。那日,天且蓝云且白,空气且同每一个夏天的一样燥热,每一个人且过着同他们一如既往的生活。于我则不同,且是我整个一生的开始,我后来一切一切的最初。世界的满月上世界有多大?这是我从没有搞懂的问题。持有我的人带了我去往何处,我见到的便是什么。但整个世界我是永远没法完全清楚的,就像永远没人能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那么,怎样又才叫世界第一呢?我是作为一个礼物,被耕四郎送给了古伊娜的,而很长一段时期,我们的关系也仅是如此而已。古伊娜是耕四郎的女儿,和他却没有半点相像。他的眉柔和而温顺,只像个和善的普通人,找不到一丝武人的气息;她的五官则仿佛是刀刻出来一般精致,叫嚣着何其锐利的气势,从年幼便开始如此。如果不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女子,凡世更爱用“美艳”来形容这样的长相,她其实是从头到脚带着比我今后见到的任何一个剑士更张狂的戾气的。她收下我后,一直将我放置在道场的仓库内。刀是不能移动的,但我可以走,因此我渐渐地也看完全了这一个道场了。耕四郎的一心是这座岛上的唯一一个道场,因此除了霜月村以外,岛上其他村子的父母也会将家中的男丁送到道场来。道场是公益性的,从不收钱,耕四郎也只会接受一些生活必需品。古伊娜是道场里的唯一一个女生。并不是耕四郎不接受女弟子,而是在那样一个闭塞的海岛上,绝没有父母会将女子送去学习剑术,他们只认为那是白费心思。每日的白天,孩子们列好方阵,在道场外的空地上练习挥剑,偶尔会有对战,则在道场内部;傍晚则是日常的体能训练,在规定时间内跑上山顶,或者从山上取下一块石头云云。古伊娜从未在方阵中出现过,也没有和男孩子们一起去锻炼;她是独自一人清早爬起,跑到山上的树林里去自己训练,照着比男生们的高许多的强度。*昏,男孩们完成了一天的训练从道场离开之后,她才从山上回到家中,吃完晚饭洗漱毕,早早睡下,规律得像一个时钟。我从没有见她流露过一丝的感情,她的脑中除了日常作息以外全部都是变强。她大概不晓得如何做女红,如何穿针引线,如何烹一锅美味的炖菜,因此她从不与村里的任何女孩子结交;她高傲而孤僻,也从没有男孩子愿意同她一起玩,怕是只会想起被她一把竹刀掀翻在地的恐惧。就我所见,她从来都是单独的一个人。可以说,我对她的了解只有这么多了。一直以来,我仅仅是作为她的从属物,她也仅仅是作为我的持有者,如此而已,再无其他。直到那一个满月的夜晚,数来差不多是耕四郎将我送给她后的一年有余,我在地上呆坐着,本该已经睡下的她推开了仓库的门。外面的月光很白很亮,她背着光,我只看到她小小的身影,没有犹豫地就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其实没有马上开口,只是眼睛一直看着那柄她亲手在刀架上放起的刀,而我站在一旁看着她。“我知道这很傻,但我没有其他能讲话的人了。”这是她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没有见到其他的剑士会同他们的剑讲话的——也许有这样的传说的,但剑士事实上不该能听见他们佩剑的声音。古伊娜这样做,也和我无关,她只是想找个随便什么对象,倾诉一下她与生俱来却从未发泄过的多愁善感罢了,我想。“和道,我的目标是成为世界第一的剑豪。但从小以来,父亲都没有信任过我。他最初甚至不想让我练剑,即便没有人继承他的衣钵也无所谓。”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冷冷冰冰,与她一直以来的表情一样的。“我一直一直以来,都立誓要成为最强大的剑豪,给每一个怀疑过我的人看,不管父亲再怎么说,再怎么说我不行,再怎么说女人是无法……”她的声音停住了。我转过头去看——她在哭。事实上她并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出眼泪,我也并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哭泣的表现,但她好久没有说话。我走上前去,伸出了手,轻轻地在她的颊上划过。我所记得的,在她在母亲的怀里沉睡的时候,见耕四郎曾经这样做的。但我没有像他一样碰到她,我的手指穿了过去,没入了她在月光下惨白的脸。她没有感觉,当然她没有感觉。“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的,和道,从来没有相信过的,不论他们怎么怎么说我不行。”她将头埋进了手臂,蜷成一团,声音闷闷的。很快,她又抬起头来,从刀架台上跳下,转身正正地面对着我。她双手捧起了我的鞘,贴在了身子的左侧,右手握在刀柄上,静静地吸了一口气,猛眨了双眼。她一手抽出刀刃来,寒光乍现,水平地从身前一下划过,割破夜晚闷热的空气,一个圈后刀又收入鞘中,灵敏而精准,耕四郎在道场课堂上曾经如此演示,其名为居合斩收刀;她闭上了眼睛,第二回抽出了刀,高举过头,飒地一声是由东北至西南的一道裂,又由东南至西北的一条痕,是一个倾斜的十字;她后却几步,一跃而起,刀光剑影掠过而向着那实木的刀架,我自然以为她要砍下去了,那一片白光又在咫尺处骤停,刀架未伤分毫。她呼出一口气,拾起落在地上的刀鞘,反过手将刀收回鞘中,塔的一声,一切归于平静。盈满杂物而摆放得凌乱的仓库没有一物受损,没有一处偏移。“如何,和道?还不赖吧?”她将刀好好地放回刀架上,咧开嘴笑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的,他们说的任何什么。我会自怨自艾的,我常常会的:为什么我不是生为一个男人?——但这并不是我能够示弱的理由。”这是我发现的她和她父亲的第一个重叠,他们挥刀的模样,他们握刀时的凶气。我那时是没有概念的,但后来见过了诸多的剑客再回想来,她真是一个剑道天赋极高的孩子,即使是最终能成为世界第一的剑豪,我也不会感到惊奇的。她背着月光,向着她的佩刀和道一文字直身而跪。从仓库门泻进的月光将她照出了一个轮廓。“我将成为世界第一的剑豪。”她笃定地说。“我将走向这个世界,驰骋这片海洋,君临于剑道的顶峰。”‘而我将跟随你征战这世界的每一片沙场,辅助你成为这武道的唯一的最强者。’——在下二十一工大业物之一,和之国太刀和道一文字,即日起效忠听命于阁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忽地一下,一阵风从我的脚边划过,没有温度的猛烈气流冲上我的头顶。周围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眼所见也不再是原本的色彩的光亮的世界,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在离开霜月墓之前的时日。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事物,不懂叙话不明表达。但半晌,光线像一片玻璃上的裂缝一样,以面前的古伊娜为中心向四周散开,同时破开的是寂静,以及我的言语。‘古伊娜?’在世界恢复的第一刻,我吐出了这几个字节。周围又和方才一模一样了,仿佛那一瞬间的异变只是我的幻觉。我愣了愣,环顾四周。月光还是如水般铺洒在仓库的地上,灰尘像不甘寂寞的跳蚤一样上下攒动;还是静,连夏夜该有的蛙声都只是一会儿一声,少得可怜,却并不是那种万籁俱寂的溺毙感了。古伊娜没有说话,她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方才的那句话其实也是没来头的出现在我的心里面的。而事实上从没有过起风,因为就连刀架上的蛛网都没有挪动半分。又是两声蛙叫,时候已经很晚。古伊娜赶回道场去晚休,我却呆站在原地许久。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出现在我脑中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那阵风带来了什么改变;唯一在我心中产生了的模糊的感觉,那便是我于古伊娜,古伊娜于我。她从前是我的持有者,而如今她是我的主君。如果说耕四郎将我从墓中掘出的那一日是我作为刀的开始,那么那一个满月便是我作为佩刀的开始。古伊娜所期望见到的世界,也是我的愿想;我望作为她的佩刀,见证她的兴衰生死。如此而已。我是后来从别的刀剑那儿听说的,我在那个满月面对古伊娜时候的心情,是谓刀的效忠。那是她第一次挥动和道一文字,也是立即地便使得其臣服了。刀的臣服与效忠本就没有任何庄重的仪式,一把刀若从心底认定了一个人,如此便是了。月亮向来都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事物,因为它永远存在,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够目及。那一个满月是我效忠古伊娜的满月,今后的每一个满月都是我效忠古伊娜的满月。古伊娜的生活还是同以前一样的,非常规律,一直一直努力地在变强。但还是那个道理,她所在的是这样一个闭塞而弱小的小岛,耕四郎没有和他的女儿对过剑,而道场里其他的任何人,任何的男弟子、甚至于大人,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已经无法与她对抗了。她因此也有一点儿的自我膨胀——自然是的,井底之蛙总会如此,坐拥了区区一片天空,便自我满足。她并没有因此而松懈锻炼,但她的心态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并不妙的变化。当然,故事到了这样的时候,便总该得有个转折,总该得有个什么人出现了。那天道场里在举行一场——让我姑且称之为比武大会吧,因而古伊娜没有上山去。耕四郎隔一段时间便会这样做,为检测前一段时间弟子们的锻炼成效。既然第一名总是古伊娜无疑了,男孩子们便以谁在古伊娜手下撑的时间更久作为互相衡量强弱的标准。而她,则认定这无聊至极。当然,是以往的,不是那一天的。比武开始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左右,我站在槅门旁往里观察,古伊娜还没有上场。她跪姿还是极端正,却像是要打瞌睡了。场上的战斗是无法吸引她的,她便盯着那作计时用的一炷香消磨时光。突然,道场的木门被一把推了开来,声音还不小。两个对打的男孩子停下了手中的竹刀,古伊娜也抬起眼皮,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静了短短的一会儿,一个稚嫩而莫名熟悉的男声几乎是扯着嗓子喊道:“喂——!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我是来踢馆的——”道场里的孩子们愣了一会儿,面面相觑,尔后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门外的人躁了,也可能是被看扁的恼怒,开始胡乱吼叫,道场里反而更吵闹了。耕四郎皱了皱眉头,制止了孩子们,起身朝玄关走去。我跟上他来到门口,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孩子。他个头差不多也就是道场里男孩子的平均身高——比古伊娜矮上一个头,顶着草绿色的短寸,眼眶细长,五官有棱有角,看起来就不是盏省油的灯。里头的男孩子都扒着比武间的门框朝这边看,耕四郎盯着他的脸,扬起了一个微笑。“踢馆吗?好久没有遇到过了呢。”耕四郎端正地站好,仿佛对面不是一个半人高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流浪剑客。“你看起来挺强的嘛。”“没错,我可是隔壁村子最强的男子汉!叫你们道场最厉害的人出来,跟我一决胜负——要是我赢了,我就要拿走你们的招牌!”那男孩子叉了腰翘了腿,露齿而笑,自信满满。耕四郎眯着眼睛微笑——他一直的表情。他扭过头,朝着里头大喊了一声:“古伊娜!”碰撞的几声,扒着门框的男孩子们狠摔了几个跟头。古伊娜的身影从走廊的尽头出现,她挺拔地站在那里,手握着她的竹刀,扬起下巴,远远地瞪着门口的那男孩子。后者看着她有些诧异,握紧拳头抬头问耕四郎:“什么啊,不是你小子跟我打吗?让我跟一个女人过招?太小看我了吧!”我明显地看到古伊娜皱了眉。耕四郎还没回话,一旁的男孩子们就吵开了。“小看?你丫太嚣张了!”“就是,古伊娜可是最强的!”“你有什么厉害……”“别吵。”古伊娜吐出一个词,男生们顿时恢复了安静。她直勾勾地盯进门口的男孩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可怕,力量却足够响亮。“来看你能不能过我上一招,再讨论小看不小看的事吧。”“嘁……谁怕谁啊!”男孩子吐了嘴里叼的长叶,接过耕四郎递过来的竹刀,踏上道场的木地板。“在下古伊娜,请多指教。”古伊娜握紧竹刀,鞠了一躬。“哈,自我介绍吗?”男孩子不晓得对剑的礼仪,又太傲气,照样学样地勉强点了点头。“我是罗罗诺亚·索隆!”气势是足的,结果也一目了然。惨败。那个男孩子——罗罗诺亚·索隆——的竹刀没够着古伊娜方圆一米,古伊娜一跃而起握了竹刀直直劈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索隆仰面朝天向后倒,竹刀竖直盖过他的鼻子,左右两边黝黑的脸蛋平均分。周围观战的男孩子都替他喊疼,前脚夸下海口后脚被古伊娜一招撂倒,字面意思上的打脸。索隆支撑着妄图爬起来,古伊娜当然不容他,竹刀竖直朝地从天而降,擦过他的脸颊狠狠地捅在地上,照那声音我想木地板应该也差不多该有个窟窿了吧。他咬牙切齿,在地上发着*誓,有一天一定要超越古伊娜。他输了,也没有要求多挑战一回,不知是愿*服输还是看出了他和古伊娜的差距。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比武大会后来也不了了之,男孩子们都一拥而上去认识这个新来的,胆敢挑战古伊娜的孩子。古伊娜表示对他没一点兴趣,转身出了道场大门。她表现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了,但我想她那时自然还是有些期待的吧,期待这个男孩子给她枯燥的生活带来一些改变——毕竟这个让她使出比对道场里任何其他人都认真的劲的,还是个今天之前没有握过竹刀的愣头青,他今后的前途,是值得在意的。我也觉得这有趣。所以从隔日,罗罗诺亚·索隆拜入耕四郎门下那日起,我没再跟着古伊娜上山或者无所事事地看着其他弟子们练剑了,我跟着他去看他都做些什么。如果说我偏要始终一口咬定的古伊娜是最天赋异禀的,那么剑术第二天资聪颖的就是索隆。他认定二刀流比一刀流要强,他便从一开始就练二刀流,后来开始他自创的三刀流;他人是咋呼咋呼的,挥刀姿势比谁都工整有力。而不止天赋,他锻炼是真的够拼命的,他看古伊娜做什么,他就做双倍;扛山上的大石头了,击打木桩了,俯卧撑了,练习挥刀动作了,他什么都做,比道场里的任何一个男孩子都要卖力。他的体能也好,剑技也好,是以几何倍数增长的。我记得是短短几个月吧,道场里已经没有打得过他的人了,包括大人——当然,除去古伊娜。他从没有松懈过锻炼,也从没有获得到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因为他最初认定的唯一的那个对手,他一次都没有超越过。他一天至少挑战古伊娜两次,只有一次古伊娜请假了一天没有参加训练,才是他的例外。“你还是那么弱啊,索隆。”这是古伊娜最常说的一句话,她本来是座沉默的冰山。她从不承认索隆的任何进步,即使她要打败他越来越吃力,需要付出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只要结果是索隆败北,她就会这么说。索隆输过几次,他就听过这句话几次。那可是相当多次了,我掐指算着,少说也有近两千次。世界的满月中古伊娜是一个非常坚硬的人。不是坚强,必须是坚硬。她从来不会流露任何感情,我想用于形容的话不是说她不像个女人,而是她不像个人。对着刀说话这种事,在收入我后的两年时间里,她只干过那么一次。她第二次来找我,也是一个满月的日子,光也是一样的惨白。她推开仓库的大门,正面向着的仓库尽头就是木架子上的那么一把白鞘的刀,门只要一开,一片平整的矩形的光亮就从屋外一直延伸到刀身上,再有门口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非常好看。是光,或是她,都是一样好看。她没有像上次一样在我身边坐下,而是一直笔挺地站在门口。从我的角度看,她背对着外面的月光;但我能看到——她流了眼泪。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什么哭腔,所以我宁可笃信那是她洗脸时没有擦干净的水——她是不会哭的,古伊娜不会。直到后来我见过了更多的人也一样,当一个平日里强盛的女性显现出脆弱时,人们都会喜欢说“毕竟是个女孩子嘛”。而我一直觉得这种说法没有丝毫意义,只是人们对女性的又一重偏见:给她们的行为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不用去思考具体成因——毕竟是个女孩子,所以她会哭,不论是什么事情。她哭了,因为她是个脆弱的女孩子,而不是因为对面有什么导致她的心理崩溃的东西了。一直以来,古伊娜是不会哭的,因为那对她来说不是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而是浪费时间。比起哭,她更热衷把时间用于解决让她产生情绪的问题。比如不断变强眼见行将超越她的索隆,比如周遭前辈们对女性剑客的否定,比如——“如果父亲根本不打算让我继承他的道场的话,如果父亲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能成为一个好剑客的话,他为什么还要把你给我呢,和道,你说啊。是嘛,你不会说话嘛。”——比如女儿一直崇拜与追随的父亲当面地对她说,女人无论如何是无法成为世界最强的。那天晚上我没有跟着古伊娜到处走或者去山上看索隆训练,只在仓库里坐着看一只蜘蛛织网。那么我知道的就只是这个结果,古伊娜被耕四郎严重地挫伤了,然后跑来仓库找她的刀。她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发泄自己的情感。她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大哭一场,也不会像男孩子一样乱砸东西出气,她就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她的刀,她甚至有可能没法握着它征战沙场的刀。“和道,你说我,出海好不好呢?”她兀地又开口,抬起眉毛,“背着父亲偷偷出海,去做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不断磨练自己的剑术,直到有一天挑战并打败世界最强的剑客——”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那又是谁呢?在这么个偏僻的小岛上,连世界最强的剑客是谁都不知道。”“今天是我对索隆的第二千次胜利,我却能发现自己的臂力已经逐渐弱于他了。我还比他大了两岁呢,和道。”她低下头,墨蓝色的短发从耳后垂下。“我想他要超越我,也已经不是很远了,只要他再……”“古——伊——娜——”从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男孩子的喊声,古伊娜利索地一抹掐断了自己的泪痕,猛然抬起头朝外望去,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索隆。是刚说着他来着,他就出现了。他从通向隔壁村子的那条小道跑来,扛了两把打刀;那可是真家伙,不是竹刀能比的。他三步并两步地跑,急切得很,差些栽了跟头。“你怎么在这里,刚刚我去道场找不到你。”索隆撅了撅鼻子,仰头盯着古伊娜的脸看,惊讶地发现了些什么。“你,你哭鼻子了?”“什么,谁哭?是败了我两千次的某人吧。”古伊娜倒没有心虚地去擦眼睛,她抱起手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矮他一头的男孩子,对方果然让她逼得红了脸。“这么晚来找我做什么?不早点睡明天可没力气训练了。”索隆撇撇嘴没说话,将两把打刀竖直敲在地面上,抬头,红棕色的眼睛被月光照得剔透。“竹刀太没意思了,我们来打一场认真的吧!你肯定有真刀的吧,古伊娜?”古伊娜愣了,眼睛不经意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下。“有是有——但就你小子还敢跟我来真刀?像平时那样劈你,一劈下去,可就见血了——”索隆急了,大喊道:“你就觉得我一定会败给你啊!今天老子我可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来了!”古伊娜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她利索地转过身大步走进仓库,在刀架面前停下,一手抄起了长长的白柄刀,这下它也在月光底下发得更白。“我——接受你的挑战。”两人朝着山上去。原本先出发的是索隆,但古伊娜脚步轻而快,很快赶上了他。她跑在前头,索隆见了更加地气恼,一遍喊着一边冲,但还是晚古伊娜一步到山间的那块平地。古伊娜常在这里自己练剑,而自从索隆跟踪她来发现了这块好地方,两人便常来这里切磋。那天也是如此,就好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我跟着他们快步上山,这时候心里却涌现出些许的异样。可能是手持我的人是接下来主角之一的缘故,我冥冥之中似乎感觉到,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切磋而已。未知的是过程、结果、后续,可知的是必会有什么改变这一现实。古伊娜眯眯眼,站在了平地中央一偏。索隆自然地一跃立在了她的正前方,抽出两把借来的打刀,把刀鞘就往旁边一扔,半蹲作了迎击的架势。古伊娜抽出和道,将白色的鞘轻放好在一旁的石头上,双手握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索隆。他们都迟迟没有出手。耕四郎教的,是决斗,不是实战,决斗开始前有充足的时间,须找着对方的破绽。先出刀的是索隆。他大吼着朝古伊娜冲过来,双手顺着风向移动,是两个巨大的十字的交叉利刃;古伊娜毫不紧张,迅速握刀抬手将刀刃横于眼前,挡住了两把刀的冲击。索隆似乎企图用蛮力,朝着她的方向压过去,古伊娜却不是什么纤弱女子。她空出一只手,单凭另一手将刀发力往回弹,当的一声,一划穿过两把打刀的空隙,愣是把索隆拼命叠在一起的力卸开来。索隆被弹得趔趄一步,古伊娜占上先机,即刻向前突刺——我的直刃确是适合刺击的——这轻剑似的攻击让使惯砍刀的索隆招架不及,一个俯身躲过,古伊娜顺势劈下去,索隆若非用力削开,被劈得鲜血横流也并非不可能。古伊娜跳开整理屏息,索隆大喘着粗气,像是想责备对方太*辣,却又想起是自己挑起的决斗,只好重咽下去。他又张狂地朝古伊娜冲过去,古伊娜仍镇静应对,刀光剑影之间两人甚至有一小会的相持不下,撞击之声轻也有重也在,霎时不能分出胜负。我是看得十分仔细的,但比起他们的战斗本身,更令我在意的是这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整一个战斗过程于我而言极其形而上。古伊娜每挥出一刀,我的身体就受到强烈且透彻的冲击。她的每一个动作无论我是明确看见还是稍微错过一眼,刀刃的行迹都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事无巨细地为我记忆。她第一次在仓库中或者再久以前耕四郎挥动我时,我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当索隆的打刀攻来时,她若是抵挡便是抑制我的行进,当她挥刀受阻我便是动弹不得。更有甚者,观感愈发莫名:当古伊娜面对索隆的任意的攻击,凡我目击他的步伐和刀法,即刻推理判断出她应取的防守,且竟全与她紧接的动作重合。我倒是不算太明白,这是我的思维影响了她的,还是她的考虑渗入了我的。这是她第一次持我战斗,因而也是我第一次有如此感觉;具体这感觉是来自于何处,也实在是太过抽象而无法说明。两人连续相持几个回合过后,我逐渐习惯于那感觉,而局面也出现转机。索隆力道够大,速度却跟不上古伊娜变幻莫测的刀法。在又一个虚晃后,她在他格挡之际直刺向他的左手背。后者张皇地抽回力躲开刀尖,手却握不紧刀柄,左半边的武装被猛地卸下,往几步开外丢去。索隆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古伊娜眼睛一亮,瞄准了他距她刀刃半身之隔的右手刀,压下腕去,反手一削,越过索隆的拳口,刀刃重重地撞在规整的方形刀镡上,当的一声,我浑身上下抖了一下,他的打刀不堪冲击,脱手飞了出去,刀锋朝下插在不远处的草丛间。胜负已分,我想道。现在只剩——如我预想,古伊娜朝索隆的踝部一脚踢去。被夺去支撑后,索隆一下失重向后倒去,马上就被古伊娜迎面猛地一撞,后背朝地直直砸在了草地上。索隆还没来得及转身翻起,我的刀刃已竖直擦过他的脸颊,深深没入了土地中。“这是我的——”古伊娜用力地握着拳头,嘴角勾起一个明显的弧度。“第二千零一胜。”古伊娜双手握着刀柄高高地俯视着他。和他来到道场的第一天一样,她此时还是持续俯视着他。后者大概也发现了这惊人的重合,瞪大了眼睛,额上冒汗,上下牙不知出于紧张还是愤怒打着颤,颊侧的一道血痕瞩目。索隆发疯似的跳起来,古伊娜又跃一步,刀尖直抵他的眉间:又一个绝杀。索隆的额上明显落下几滴冷汗,脸上表情对于这个直肠子来说是足够复杂了,愤怒,不甘,郁闷,烦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歇斯底里地朝古伊娜吼道,古伊娜刀不偏手不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为什么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打不过你啊!你在装模做样什么啊!”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郁闷而通红,似乎差点要掉眼泪。然而掉眼泪的却是古伊娜。只索隆最后那一句话,一下子就叫她的泪水凶猛地夺眶而出。她利索地收刀入鞘,我则似乎是随着刀镡叩上切羽的一声心里也咯噔一下。她的眼泪毫无节制地往地上掉,喉咙上下动着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索隆一瞬间吓得呆住。他是单纯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却不知道古伊娜只是要继续她刚刚所未哭完的。“你才是,到底在装什么呢?”她的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的铿锵有力,没有一点哭腔,和梨花带雨的一般女孩子迥异。似乎她只有流眼泪,而并不是在哭。“你明明是能感觉到的吧?我们的差距在极速地缩短。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啊。从青春期开始就是会这样,体力女生就是会不如男生。你努力,我不努力吗?但又有什么用?像你的这样的变强速度,我想都不敢想啊。”索隆看样子实实在在是被吓到了,或者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索隆你经常说吧?说要成为世界第一的大剑豪。我也想啊,在你出现之前,这早就、早就已经是我的梦想了!”古伊娜情绪有些激动,想要提高声调,却不知被什么生生扼住了。她垂下头,握紧拳头。“但是有什么办法?父亲就说,女人是无法成为世界最强的。你马上也就要超过我了,我又有什么……”“你在说什么啊!你这个胆小*!”索隆突然大喊起来,向前一步抬手揪住了古伊娜的领口往下拽。他是比她要矮上一个头的,整个场景看起来十分不协调。“什么胆小*……!”古伊娜莫名其妙,又有些焦躁,眼泪停住了。“说什么……”她伸手想去扳开他,却没料想他拽得多紧。“不就是胆小*吗!明明赢了我还要装模做样,就是说你啊!”索隆劈头盖脸地朝古伊娜吼道,吼得她愣神。“说什么男人女人的,这不是在说如果哪天我赢了你,并不是因为我的努力吗?太卑鄙了这种说辞!你可是我的对手啊!”“什……什么卑鄙!我难道说错了吗?整个道场的大人都在说着女人长大就会不如男人啦,古伊娜也很快就要被索隆超过啦!你身为一个男人,肯定是不明白的啊!”“我明白什么?古伊娜很快就要被索隆超过,我也一直在说啊!都说了两千零一回了,这不是还没超过吗!”“——”“你凭什么就认为他们是对的啊?凭什么就认为没办法了啊!你就这样认为,那不才是没办法吗!他们又不是你、你自己又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没办法啊!”“……”“你怎么就信他们,不信我?”喊完这句话,索隆松开了古伊娜的领子,仍然大喘着气;后者则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震惊。这样显得有些幼稚而傻气的话,放在以往她只会报以不屑的话,这时竟然生生呛住了古伊娜。情绪发泄被打断的气恼已经消失了。她似乎是第一次直直地看进面前男孩的眼睛,也似乎是第一次惊讶地发现他的意气和决心究竟有多么的坚硬——与她如出一辙。对于男强女弱的普遍事实,她一直都在用坚硬的做派来掩饰自己的忧虑,从来没有真正坦然地面对。她焦虑、紧张、恐慌,却也心存侥幸。她悄悄将这个隐患挂在心头,为自己保留了一条隐蔽却踏实的退路。而她此时才意识到,任何的抱怨都使她的梦想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这样的说辞对于一直仰视她的人来说又是何其的侮辱。终于在此时,索隆简单而粗暴地将她日积月累的心结径直拆开了。如果她能在索隆的眼中看到这样的坚硬,那么她也必须报之以同样的决绝。她所希望打消的人们对女性剑客的偏见,不是由忍无可忍的泪水也不是由挂在嘴上的戾气,而是由劈砍过去的利刃。古伊娜笑了。毫无节制地嘴角上扬。侵略的、嘲讽的、苦涩的都有,而我从未见过她发自内心,感染力惊人的笑容。索隆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还是没躲过她劈头而来的一个手刀。他捂着脑袋喊疼,又听到她高亢的声音:“真是敢说大话啊,索隆!明明比我要弱呢。”索隆真的是太过实在的一个人,就这么一句又将他激得炸了毛。不过古伊娜毫无战意,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索隆略带警惕地握上去,前者将后者一把拉了起来。他们相视无言,各自在酝酿着情绪,而先开口的便是一腔热血的男孩子。“那么古伊娜,我们可约好了!我不再撒气,你也不再说那样的丧气话!我们两个有一个人,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世界第一的大剑豪!”古伊娜接过了他的话茬,我第一次对她效忠时的豪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约好了!”两个半人高的孩子在澄澈的满月白光下握拳相抵,质朴而热烈。比起以后的每一回,那次并不是一场足够激烈的白刃战,因此我相比于主角,更加只是一个旁观者。主角是她,古伊娜,我的主君。她打赢了两场战斗,一场是对师弟的第两千零一次决斗,一场是与她不成熟的过去。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哪把刀的持有者,却极难成得为主君,正如于人之千*易得,一将难求。我彼时所见甚少,效忠古伊娜的决定实可称之为仓促。然而若此前我尚有所顾虑,那个满月夜后便一扫而空了。那天,古伊娜与自己的心魔完成了和解,罗罗诺亚·索隆从她的艰巨路障变成亦敌亦友的同道中人。她之天赋,之决心,之毅力,之气度,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我坚信她必会在剑客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从将来的任何时候回头看,我都从未后悔过那时的决定。世界的满月中BGM:瀧沢一留-鎮命歌-しずめうた-安らぎの地は遠く彼方安乐所在的那遥远的地方送り火の示す先へ送行之火昭示着终点日子一样过去。还是在剑斗场上,古伊娜步步紧逼,数步之内将道场里所有的成年男人都打退场外。周围弟子们的羡慕的目光更加聚焦在她的身上,但她再也不从其中榨取成就感,只朝索隆的方向斜瞟一眼,后者咧嘴一笑。他也不再那么热衷于毫不停歇地接连挑战古伊娜。两人已经一周多没有对决了——这让其他的弟子们非常惊讶,他们并无法看见我所看见的,在两人之间形成的那对共同信念的仪式感。先自己成长吧,一起前进,在路的尽头相遇。——原本是这样的。——理应是这样的。——确该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那夜的半个月后。那天耕四郎出村去办事,放弟子们在道场里自己练习。夏日正午时候空气蒸得吓人,管道场的大人让大家先回到室内乘凉去了,古伊娜便乘着这时候跑到仓库来。我正倚在刀架旁发呆时她推门走进来;并非朝我,而是径直上了一旁窄窄的木板楼梯。据我曾经的观察,那里应该存放的是耕四郎封存已久的旧杂物。出于好奇,我半弯着腰跟在她身后爬了上去。也许太久没有人上来这里,积满了蛛网和灰尘,抹在古伊娜的米白色的上衣和热得泛红的脸上,但并不能碰得到我。阁楼搭得距离地面有三层高,也出奇的狭窄,以我的身子只能刚刚抵到头。古伊娜双膝支撑着身子,利索地四处来回翻找,嘴里嘟囔着些不知什么。最终,她停在了最远离楼梯、倚在栏杆旁边的一个受潮的厚木箱旁。她大力地拍了拍箱子的一角,一个模糊的白色纸牌逐渐显示出来,上面只写了一个词:业物*。*刀她眼睛一亮,不顾飞扬的灰尘,使劲推开了木墙的厚重翻盖,随着翻盖卡住铁支架的嗒的一声,古伊娜看进她打开的空隙,发出了一点惊喜的嘘声。古伊娜掏出来几个物件,借着下一层窗户照进来的日光端详,神情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我凑近去,看到一些我从未见到过的东西:方方正正的灰蓝色石头,中间有一个浅浅的凹槽,侧面镌着单一个“和”字;一些白色的绒球,已经因为沉积而附了一层灰霾;一些米白色的纸盒子,标识的用语我阅读不明,大抵是某种粉末;若干棕色的玻璃矮瓶贴了白色的水纹纸,黑色的毛笔字写着“丁子”;几张奉书纸;少许棉布。古伊娜庆幸似的轻轻合一下掌,越过栏杆朝我刀架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看回这个巨大的木箱。她盖上翻盖,将双手抠上了旁边的壑路去,尝试着搬它,但似乎以她的姿势施上力也只能挪移一点。她于是自然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其中一只膝盖撑着另一只脚抵在箱底,手扳着更好受力的箱底间隙。——咔嚓。接着事情便发生了。当古伊娜将浑身压上那一只膝盖时,那一块边缘的木地板底部就发出了挤压般的细声。在她作出任何反应之前,我所记得的是重重叠叠、此起彼伏、接连牵扯的木头、石板、纸箱、杂物相撞的嘈杂巨响。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古伊娜,她的一只手还扳在巨大的木箱上,而那所做到的只是加速她的下落;另一只手本能地朝着倒塌中的阁楼拼命伸来——我立即朝她的方向猛一下伸出手去——我们的距离本就不远——两只手很容易就在空中相遇——我指尖从她的手心穿过去——‘古……’——没有任何东西相遇。从边缘倒坍到阁楼散架只有一霎间,我眼见她的脸上闪过出离的恐惧,瞪大的双眼还没来得及投来任何的眼神,轰隆的巨响和猛然袭来的浑身剧痛就湮没了一切,包括我的立足之处和所有的意识。再醒来的时候——我想也并没有过去太久,因为一切照旧。除了灰霾和热气更加嚣张地四溅,除了整个仓库一片狼藉,除了我正倒在横斜的木块之间,除了距离我数米的石地上古伊娜面朝下一动不动,除了她身下漫延而出刺眼的猩红色。我发现我的手还远远地向前伸着,朝着仓库门的方向,朝着废墟沿的方向,朝着古伊娜的方向。我发现我毫发无伤,连方才一瞬间的莫名剧痛也消失了,也许因为刀不知道究竟会不会受伤。我挣扎着绕开地上杂乱的的障碍,明明它们看起来也是在绕着我落。我僵硬地迈着步子,不需要多久就站在了她的旁边。我一下蹲了下去,或说是跪,我并不记得具体是哪一个。古伊娜的眼睛既不是合上也不是睁开,而是无力地半掩着,只露出一半无神的双目,仓库门口泻入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在上面涂涂画画,却难以让人觉得美丽。在她的后脑上,轧着那个巨大木箱的一角,无论是否有伤口都被暗蓝色的发丝所掩盖;血是来自她脖颈的动脉:一截断裂的骨头穿破皮肤而裸露,鲜血还在安静地流出,渗进她米白的练功服,却透不过冰冷的石板地面。她那只伸出的手还在试图抓些什么似的。我发现我第一次走出山洞时候的那种无力感重新出现了——仿佛从来不知道如何言语,如何行走,必须模仿着谁才能迈出那么蹒跚的一步。‘古伊娜。’‘古伊娜?’‘古伊……’对了,我忘了,人是听不见刀说话的。因此她是听不见我的声音。她应当听得见别人的声音,如果有人来,那么她就能有反应。对吧?哪里有人?……索隆在哪里?我朝着大开的仓库门冲了出去,顺着印象中他们两人上次走的路,朝他们决斗的地方跑去。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速度飞奔,也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障碍,除了身上长褂的下摆格外无益。似乎当知道人形的运动形式后,似乎一旦进行过战斗之后,一切的物理限制都会迎刃而解。树杈也都避着我生长。除了呼啸而过的热风和布鞋踩在泥地上的黏着,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背后的古伊娜、前方的索隆和正在试图接触到他们的我的影子。我到达了林中的空地。不出所料,索隆果然在这里。他当然不会乖乖地午休了。他怎么会呢?他正一手持着一把竹刀,朝着高他半头的稻草桩拼命劈砍。那稻草桩上是不久前才更换的,现在已经有毛糙的痕迹了。他每砍一下,那热浪,我唯一能感到的周遭环境,似乎又变本加厉地朝我袭来。我似乎都发不出声音了。‘索隆!’我朝他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沉在溪底的巨石。索隆扛不起,我扛不起,古伊娜或许曾经能。当我站到他身前的时候,他又对着稻草桩狠狠地横劈过去两刀,而竹刀的刀尖、刀锋、他的双臂、掠带而过的气流一一从我的身上直穿而过。‘索隆。’‘……索隆。’我的声音已经压得像闷在土中一样低沉。他怎么听见呢?怎样能叫他听见呢?他怎么会听得见呢?我哪有什么能做的呢?当然古伊娜已经死了。我没有见过人死,也没法去检验她的生死,我无法触碰到她的脉搏无法感知她的气息,理论上来说我会不知道她的生命体征已经消失。但当然她已经死了,否则我的心口不会被挖空那个流不出血、触摸不到的巨大的空洞。当那场促成昏厥的剧痛袭来时我就清楚,那是我与她的连结——感官——下的最后通牒。即使有任何人的声音再来呼唤她也于事无补。当我被那种知觉剜空,我就知道她已经消失了。‘罗罗诺亚·索隆。’……‘你还是那么弱啊,索隆。’……‘明明是男子汉,却这么弱啊。’……‘是我的两千零一胜了。’……‘约好了。’……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径直把所有能回想起的古伊娜的话语都对着听不到的人说了一遍。就在这时候我才惊讶于自己思绪的清晰。在墓中的时间确已模糊我的记忆,就好像白色的日光模糊干土的碎屑;然而从那个天蓝云白夏夜燥热的日子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于是这更加地如雕刀洗进墓碑一样地将这个事实刻进我的胸口: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是一个古伊娜曾经存在过的世界,而我已经失去她了。※索隆仍然没有停止挥刀的动作,我也仍然没有闪避朝我攻来的影子,也仍然没有任何一击穿过这个寂静的世界来到我的面前。我突然想起了,在他们两人见面的第一次,还有一句话。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下古伊娜,请多指教。’挥刀的动作停下了。我惊讶地睁开眼睛,然而索隆看的并不是我的方向,而是通往山下的泥路口站着的三个孩子。他们刚刚跑来,是耕四郎的弟子之中,和索隆关系比较近的三个人。“索隆。”叫动了他的是他们,仍然与我无关。他们双眼无神地盯着手里还提着两把竹刀的索隆,因为剧烈运动的突然突然停止,他的汗大滴大滴地从粘稠的脸上向下滚落,双颊也因为日晒和充血而通红。索隆正喘着气,没有回复他们,而是等他们开口,但他们也似乎并不能很好地将话说出来。直到最大的那个孩子在屡次欲言又止之后,终于木讷地张嘴:“古伊娜死了。”当索隆跟着他们赶到仓库的时候,古伊娜已经被抬走了,只在石板上留下一滩请洗不掉的血痕。于是他们又跑回道场找管事的大人,正巧撞上玄关旁的房间里他们往她的脸上盖一块白布,生硬地覆过早已凝固的血迹。大人们赶忙扣上槅门,却扣不住索隆发疯般拳打脚踢的声音。他一直嘶声力竭地大喊着要他们开门,而他们知道但凡一打开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于是干脆放他在外面自己耗尽体力。晚些时候,耕四郎匆匆回来了,是报信的人使他办完事之前就赶了回来。他撵不走门口的索隆,于是索性将他打昏,差几个弟子将他拖走。里面的大人终于打开槅门,不说一句话纷纷离开了,只留了耕四郎在门前,距离他独女的尸体数步之隔。他直立良久,终于踏进了午后暖光也照不亮的冰冷房间,猛地一下拉上槅门,死死将木锁扣住。我起初没有跟进去。那些人认为他需要和古伊娜单独相处的时间,而包括他所看不见的刀在内也同理必须让开留个清净。直到我听见耕四郎在门的对面唤了我的名字。我绕道,顺着道场的外缘,从尚掩的窗扇踏入。没有我的影子落在地上,火烧的烟霞给房间里的耕四郎和古伊娜泼上一层血红色,此致,连古伊娜脖颈与领口上的伤口都已不再刺眼。刺眼的已经变成整幅景象。耕四郎跪坐在他的女儿身侧,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搭着她没有气息出入的脸上,隔着一张惨白的棉布。他的圆片镜意外似的跌落在不远处的榻榻米上,双眼如同沉眠般轻闭,几乎一时间老去春秋,白发悉数显现。待我走进,一步步听到游丝般的呢喃。“……如此,我是否一开始就不该将它传与你?”“真是个傻丫头……”“我说女人无法成为世界第一,我很抱歉,那是我的陈说,我还兴许想着让你去打破的。”“真是。真是。”“你说吧,找那些东西做什么呢?……那已经是我不打算回去的地方了……”“……而你又要拿起武士刀,终于是被和之国的磨刀石害死……”他轻轻翕动的嘴唇,与她的近乎一样灰沉;这时突然就顿了,张又合,最终像是使劲地撬开来:“好了,我知道无人可怪。人命这事,就是这样的。”他沉默了,薄薄的两片嘴唇紧紧黏住,仿佛再也流不出任何字句。我想他并没有唤过我的名字,他不会愿意让更多的东西插足他与他的亡女的话语。那么,我感知到的吸引必定是来自于他身侧的刀,我的刀,我——和道一文字。我搞不懂他怎么还有心情先去了一趟仓库,还去取刀。而我更搞不懂的是为什么我的鞘竟然会这样干净,无瑕的白,干干净净,甚至脸这片晚霞都无法将它染红。我开始觉得奇怪了。她的伤痛对我造成映射,她的死亡则使我休克片刻,然而仅此而已,除了尚且清晰的记忆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我曾经受伤的证据,甚至连她的血都没有溅到我的鞘。我似乎就从来没有受伤。明明和古伊娜一样从阁楼跌下来,她鲜血淋漓,我则完全没有伤痕。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佩刀与主君的联结又从何而来?如果我始终和她相隔这整个世界,无法参与她的生命,如果她所有的痛苦都无法被我分割,如果我所有的作用就是见证她的死亡,无法付诸任何改变,那么我的存在比起虚影还有更多的什么吗?我不想再看着他们两个。因此原路返回,继续站在那扇槅门前。就好像我从来就没有过参与的机会,从来就没有踏进过她的生死,从来就没有被耕四郎从墓中取出来,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世界。我一直站在那里,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日光已全部沉没,夜色当道,耕四郎也没有出来,房间里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我实在是丧失计算时间的能力了——黑暗,孤独,这种虚幻却又熟悉的感观。当村庄里家家户户已经都点起*色的油灯,索隆才不知从哪里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他晒得油光棕*的小臂上有几道红色的抓纹,我猜想是他试图赶来时受到的阻挠,也猜想那阻挠他的人下场不妙。他继续疯狂地攻击着那扇槅门,手脚并用,不知疲惫也不长记性,全不打算忌惮里头是一门丧事,不打算感同身受他师父的心情。此前的一直以来所有的门他都能打开。譬如说他第一次踏进这座道场时喊着踢馆打开了他和古伊娜初遇的门,譬如说他日复一日地从训练场逃逸打开古伊娜所待的练功房的门,譬如说他在满月的夜晚与她对决打开她心口紧闭的门。于是现在他认为只要破开这一道门,这一个他决不接受的现实就会迎刃而解。当然,事实是,这是一扇他今生今世,永永远远,再也打不开的门。又过了许久,当整片一心道场都已经抹去人影的踪迹,当索隆的猛烈敲门声也黯淡了下去,随着突兀的嗒的一声耕四郎一下子推开了槅门。索隆被突如其来的外力扯倒跌落在一旁,随即马上跳起来试图从门口挤进去,仍然被耕四郎拦住。耕四郎从来是不会对他的任何一个徒弟施暴的,他们从未出于任何缘由而受过任何体罚,村中的大人都说耕四郎比起一个武士更像一个文人;而此刻他揪起徒弟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朝玄关的地方丢了出去,一声巨响,像是致力于促使他一场新的昏迷。而索隆一声不吭爬起身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抹干净擦破的额头上的血,瞪着他的师父。我想也许他们都想起那一天,兴致勃勃穿过沙地登上玄关的愣头青对门廊里的道场主出言不逊,尔对他的对手大声叫嚣。先开口的是天上挂的月亮,它使光亮穿过云层和窗棱插足于两人之间,使静谧的空气趋于聒噪。然后是索隆。“古伊娜是个骗子,师父。”他停顿了,没有说下去。“是吗,那么我替她向你道歉。”他说,压制他的声音,近乎安之若素。“她骗你什么了吗?”“她骗我说她和我其中的一个人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世界第一的大剑豪。”夜莺加入了月光的喧哗。它们似乎与这道场中余下的两人都有血海深仇,以致使必须在此时歌唱。或也许,它们感受到了两人的心情,正在恸哭。耕四郎叹了口气,朝着月光与莺啼微笑一下,我惊讶于他面色的苍白无力。“那她还没骗成功不是吗?耕四郎挂牌,道场暂歇,人影散去一空,只剩叽叽喳喳的麻雀在沙地上集会,啄食古伊娜十一年来遗留的痕迹。而那天索隆走了后,几日都没有再出现。我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似乎是没有家可回,因为他两年来皆宿在道场。虽然声称是为了练功,但从来也没有亲族存在的样子。他以此为家,几乎与古伊娜日日夜夜低头不见抬头见,要称他们为亲族估计也不为过了。他再出现,是古伊娜的葬礼了。那天下了滂沱大雨。没有阳光,没有天色,所有一切都溶解在接连不断的雨线中,不然就是被巨大的水滴落地声阻绝。耕四郎原本只请了几个力工来抬棺材,自己撑了一把白色的纸伞就要送古伊娜上路。但临行,著上寿衣的数十个村民,甚不止弟子的家长,都来到了道场前。他们身上的白终于让天地间的灰蒙蒙有了一丝不同,尽管皆是死亡的色彩。耕四郎愣神,将伞收起,任雨水打湿他。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低到尘埃里。送葬的队伍出发了,我跟在棺材的一侧。明明我不会触碰到人,村民却善解人意似的将那儿让开。我头上没有遮蔽,但雨也倾泻不到我。我没有对那个世界的触觉。我将手背贴上自己的脸,仍然是干燥的。我看到周围的村民们在掩面。他们明明打着伞,雨水首先击中的也不会是他们的脸,但是他们的脸上淌了水。我当然知道那是哭泣,那是悲伤者会有的表情。我也不是没见古伊娜流过泪。但是为什么我不会哭呢?我接不到雨水就罢了那是他们的世界的东西。为什么我还会流不下泪水?难道对于古伊娜的死,我还没有这些人悲伤吗?难道我不悲伤吗?突然地,在队伍行走的泥路旁的草丛里窜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影子,嗖地一下跑到棺材的另一侧,就在我的对面。他的面目被视觉挡住,但我不用看便知道是索隆。他不知从哪儿来,也没有打伞,任雨倾泻。他套上了队伍的步伐,目视前方,一言不发。周围的大人瞥见他的,也没有心思去责备他不合礼数了。我事实上原是以为他不会来的。因为如果他来了,来给她送葬了,那么就相当于他彻彻底底地承认了她的死亡。我想我并没有错,至少最初他必然是这样想的。但是也许随着雨越下越大,他意识到了。她真的死了。而他必须要送她最后一程,在后悔莫及之前。队伍抵达了霜月墓,在路外排开,而耕四郎指着力工让棺材沉下土里去。没有悼词,没有挽歌,恰如还未来得及立功便匆匆战死沙场的新兵,被路人不讲究地下葬。土一抔一抔地盖过木头棺材,要压抑住最后一点生命。我以为索隆会终于再发火,如他最初见到古伊娜之死。我以为他会再嚷嚷,会要求看她最后一眼。但他没有,他只是站在人群中,同雨水一起作为死者的幕布。我突然地呼吸困难了。我想要倒进去,想要让那土重新地埋住我,就像从前它埋了我在坟里一百年。我想要与她一同死去,继续不知再有多少个一百年。我仍然没有流泪。为什么我仍然无法流泪?难道这还不够悲伤?索隆在葬礼之后再度消失数日,似乎要和道场一起歇业。但我猜想他从没有歇业。他应当是在山间的平地,那个和古伊娜决斗第二千零一次的地方。他在那里锻造自己,在那里风餐露宿。他只是不想回来。那天傍晚,那个我将在余下的生命里永远铭记的傍晚,麻雀飞完了,耕四郎带着我坐在道场里,索隆推开槅门闯进来。耕四郎没有回头,没有被打搅,因为我想他原本也就是在这里等他的。索隆在耕四郎的背后直身跪下。他们在没有燃起的的柱香下。“师父。”索隆说。“那是古伊娜的刀,我知道,我见过一回。白色的,和满月一样的颜色。”他说,他看着耕四郎放在身侧的我的刀身。“请您把它给我。”他说。耕四郎回头了。索隆的面孔抽了起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地淌了出来。古伊娜死时他没哭,古伊娜下葬时他没哭,而现在他终于要哭了。他的眼睛不顾红霞的阻挠,染成了满月的颜色。“我会带着它!我会作为手持它的剑士,我会成为世界第一的大剑豪!我会让我的名字响亮到传遍大海,传上天空,让古伊娜能听见——我知道她能听见的,因为她不是骗子,因为她和我约好了!”他朝着耕四郎大喊。“我和她约好了的!”他涕泗滂沱,哽咽失声,而我想起了,索隆的声音,我是听过的。在我不知世界不止是一片黑暗,不止是坟土的死灰之前,在我察觉生命的五感之前,在我知晓计算时间之前,在我知道世界和人之前,在我从霜月墓中出来之前,我就听过索隆的声音。他曾说。他曾喊。他一样的期冀,不一样的年岁,而都是一样的他。我是认识他的,我是知道他的。早于古伊娜,晚于古伊娜,他就是古伊娜。夏晚的热风席卷过空旷的道场,剐去了世界的光亮,色彩,还有声响。而我已不是第一次见识了,这是我的墓中,我的命途,我效忠古伊娜的满月夜。我伸手去向我所知道的索隆的方向,就像我在空中伸手去抓古伊娜。而我这次猛地握紧了拳,攥住了索隆的影子,刻在了我的眼睛里。我们的世界相遇了。——在下大业物二十一工之一,和之国神家太刀和道一文字,以一目为代价,更复易主。即日起效忠听命于罗罗诺亚·索隆阁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的视野被这一句话夺走了,突然之间就熄灭了一半。下一个涌上心头的感觉是痛。很痛。非常痛。痛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还剩下的一只眼睛看见的几乎也不是世界原本的样子了。脸上流下的冰凉又滚烫的是什么,和古伊娜摔下楼时所流的一样的鲜血吗?刀会流血吗?我并不知道,所以我伸出手去抹了一把,放到左眼前看。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任何颜色,手掌上的湿润是透明的。我还没有弄懂,左眼突然也看不清楚了,与右眼一样流出了激烈的刺痛。那么我至少弄清楚了一件事:刀,无论会不会流血,确会疼痛,也会流泪。“好啊。”耕四郎转过了身,正正地面对着索隆跪坐。他双手捧起我的刀身,奉到了索隆的眼前,挂上一个浅浅的微笑。“古伊娜的灵*和梦想,就托付给你了。”世界有多大?我不得而知。持有我的人带了我去往何处,我见到的便是什么。没有人能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我的主君将征战的每一片沙场,便是我的全世界。在满月夜出行,又在满月夜归来的,便将是这个满月夜许下的夙愿,便是君临顶峰,便是世界第一。